如画 第8章

  我惊讶地看着他,最后苦笑:“你见我作什么呢?”
  他却一丝不苟地认真:“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儿--直可入画。”
  我轻轻“啊”了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他说到这里,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我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我进门去。
  我又笑,一笑再笑。
  这时分倒又不怕锦屏来追问再三了:丹青,为什么一直笑回来?
  他就这样成了照花阁的常客,几乎日日来的,只为找我,于是整个南京城又开始传他沈绘耽于酒色烟花,人们愈发肯定:沈绘实是假清高,也不过一个酒色之徒。
  他的性子,对这些人言是非却是不管不顾了,只说一句“清者自清”。我只笑那一班人,一面传着谣言如何如何,一面仍有脸面,络绎不绝地来求沈绘的画。
  那一日他赞我一句“直可入画”,便真身体力行。这些日子来,我最多是看他作画,白纸铺开,或寥寥几笔勾勒,或工笔渲染,画我不同的面貌。我看那些画儿如揽镜自顾,也不得不叹一声神乎其技。眼见这一幅一幅画儿越来越多,他仍不肯住笔,由我笑他疯了魔了,一枝画笔提在手里,雷劈也不动的。
  时日长了,鸨母渐渐不满意,因我为沈绘推了别的客人,不肯应别的花笺。这一日到我房里来,一张脸上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强塞一张花笺给我,硬梆梆的说:“萧四爷请你几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谁?他怎么肯为我花这样多心思,请几十回?”
  她冷哼一声:“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说,我代你推得舌头都抽了筋了。”撂下话转身就走。
  我看着那纸花笺皱眉头:一席酒,约在第二日,摆在鸿宾楼--他这花笺,可也实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终于差人送信给沈绘改约,接下这纸花笺。说到底我不过一个勾栏卖笑的女子,哪里会有不接客的道理,见与不见一个男人,我根本也没得选择。
  第五章
  谁料萧四那一桌酒,最后竟摆到我房里。
  他说:“临时改了主意,丹儿不生我气罢?”说时唇角上扬,应是一个笑,目光闪闪,却又没一丝儿笑的影子。他侧头看我,“今儿晚上专陪你,不要那些闲人碍眼--想你了,你也忍心,几个月不见我。”
  我笑着,一面斟酒布菜,一面说:“四爷身在万花丛中,少丹儿一个又怎样?现在蜜语甜言的,转个身就忘了人家了。我才不信你!”
  他将酒一饮而尽了,伸手托起我脸来,冷不防说:“一段日子不见,倒是愈发美了。”
  平白吓我一跳,刚斟的一杯酒险些洒出来,就势送到他嘴边。“四爷哄我呢,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么。”
  他就我手里尽了杯中酒,握住我的手搁在唇边轻触一下,摇了摇头:“丹儿,你认得我多久?”
  我脱开手,又倒一杯酒:“不记得了,总有好久了罢。”
  他说:“四五年了。”伸手自我手里取了酒去饮了,“从那时看到今天,眼见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当年那个,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他从没这样夸过我。我颇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再去斟酒,避开他的眼。
  这夜酒喝得急,萧四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就那么一杯一杯喝下肚子里去。虽说他酒量大,少见他醉,但世上总不会有永远不醉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他的辰光,是记得的,那一回他就是酩酊大醉。
  我忙捂住他杯子:“四爷别喝急酒,留神待会儿醉了,丹儿可没力气抬四爷回府上去。”
  他笑起来,伸手一扯我,我不提防,被他扯得靠在身上,只听他在耳边低笑:“醉了,今夜就睡在你这儿--你嫌我?”
  我作势把他一推。“醉了,丹儿就教人把四爷扔到街上去!”
  “你敢。”他笑,站了起来双手环住我腰。
  这是借三分酒来发疯了,我想,这不似平日的萧四。
  他把我脸略略抬起来,那一双眸子里看不出深浅,似笑非笑。
  “四爷还没醉呢,就来妆疯!”我转开眼睛,又推他,却没能推开了。
  “醉了,”他的气息靠近,就在我耳边轻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句说俗了的话,如今看来倒有些道理。”
  我开始有些慌,越发不明白他今日为什么这样反常,说起这些平常从不会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疯话了。
  “丹儿……”再听他叫我名字,我含糊应了一声。
  “……想你了。”三个字低而模糊,几乎让我以为是错听了。
  我捧起他的脸,微嗔:“四爷真醉假醉?”
  看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我看不出。那双眸子依然深浅莫测,几分酒意若有若无。
  “管他呢。”他指腹轻轻抚过我的眉,似乎颇为专心地勾勒我五官轮廓。
  我一笑:“四爷想画丹儿?用指头不用纸笔?”
  他轻哼一声,手放了下来。“我又不是你那神工画师。”
  我一怔。提起沈绘来,微微分了心神:这一个人呢,全不像萧四或者袁璟。我常常诧异怎会有这样脾气的一个人,一丝不苟的,世事看在他眼里,非黑即白。他颇有些自负,又很会得罪人,那些讨画儿的简直被都他开罪尽了,但若合了他的心意,便是异常慷慨了,价值千金的画儿也一幅一幅送出去。
  我只晓得在萧四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事事计算得分明,断断不肯吃亏。
  我心神回来,又见萧四连饮几杯,我拿酒壶时已空了。今夜,他真正喝得不少。
  “丹儿丹儿……”我皱起眉,听他把我的名字反复地念,敷衍应了一声。他却问:“丹儿这名字,有什么典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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