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上·定情篇) 第4章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于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么,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
  一之二、借寿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后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沉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于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后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么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于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么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沉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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