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上·定情篇) 第25章

  那一日,掬香哭成了泪人儿,再三跪地拜了又拜,感念他这么多年的恩德,当丫鬟的,生来命贱,早认了要任人捏圆搓扁,她是幸运遇上了个仁慈宽厚的主子,从不曾让她委屈、受糟蹋,末了还以兄长之名为她主婚。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她要走了,往后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冷冷清清的观竹院,谁还记得有他?
  严君离对此倒是看得极淡,浅笑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伺候,这几年,我身子不是好多了,也鲜少再生病。”
  也许是远离了俗事纷扰,放宽心怀,自然便百病不生了。
  只是——偶尔会感到些许凄清寂寥。
  岚儿走了、爹走了、奶娘走了,现在连掬香也走了,他生命中最亲近熟悉的人都一个个离他远去,除了小小的意同,他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全副心神都放在教养意同上。学过一回教训,他对意同的教养不再那么百般宠溺,该严格时,他从不让步;该关怀时,也懂得适可而止,就怕把他性子养得跟某人一样,任性固执得教人头疼,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因此,意同敬他、爱他,却不至于放肆无状,小小年纪便乖巧懂事、深知分寸,善体人意得该教某人汗颜到天边去。
  意同已慢慢晓事,关于身世他从没瞒过意同,血缘是天定,他无权悖逆伦常,也说过,他该去与自个儿的生父熟识、亲近些,父子俩同住一处,却是形同陌路,未免悲哀。
  何况,孩子年纪尚幼,他自个儿避世,不代表意同也得陪着他一生困在这观竹院里头。
  意同偶尔会问,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由他口中,去描绘父亲的具体形貌。
  一开始,他总是不知该怎么说,他以为会很难,试着开了口,一句、两句……慢慢地,也就愈说愈顺口。
  那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很鲜明,不曾模糊过,无论是性情、面容、还是那一度让他伤透脑筋的怪脾气。
  他很意外,一路说来,竟能如此平和,淡淡地,没有太多纠扯疼痛的情绪,将那人在心中存留的记忆,拓印到儿子脑海,让严知恩的孩子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同说,他不想考取功名走仕途,而是想从商。
  他告诉意同,士农工商,商人是敬陪末座,不会受到太多敬重的。
  意同却回他:“可是看一文钱在自己手中转出百文、千文、百两、千两,这比较好玩啊。”
  “……”他曾考过功名,但并无心仕途,爹也不赞同,说他宽厚正直的性子,在官场只会被生吞活剥,走上仕途不见得就好。
  他想,他是没太多东西能教给意同了,但严知恩可以,既然孩子想从商的话。
  近来,他开始正视这件事,让幼童长年待在观竹院并不妥,孩子需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开拓襟怀与视野,如此长期下来,只会将意同养得封闭内向,这不是他乐见的。
  他思考着,或许该让人传个话给严知恩,让他将意同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未来或许也能与他一般,成为出色的经商人才。
  只是——意同这一走,就真的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了——
  尚未将心底的盘算付诸实行,那一年才刚入秋,他便感觉到身子有异。
  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胸闷与疼痛感,一缕、一缕袭来,到最后,密集得连每一寸呼吸都窒疼难当。
  这发病前的预兆他并不陌生,只是这几年冬天都安然度过,几乎要忘了还有这道陈年宿疾,今年才刚入秋,便来势汹汹得教人措手不及。
  像是累积了数年,一次爆发,病势来得又快又猛,难以招架,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热,半昏半醒的意识里,仍挂念着身边有孩子,意同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怕是吓坏了。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耳边,是孩子心慌的叫唤,小小的手掌覆上他的额。
  以往还有掬香,现在连掬香都嫁出去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饶是再早熟懂事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
  他张口想回应、想安抚孩子的情绪,却是力不从心,模糊的视线中,见孩子抹了泪,突然转身往外跑——
  意同……
  气如游丝的音浪,被卷至无边黑暗中,彻底夺去他最后的神识。
  卷四 知恩
  “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
  四之一、相思漫漫几时休
  折腾了大半夜,严君离病势稳定下来,退了热,如今正沉沉睡去。
  严知恩静立床畔,凝视着那张沉睡面容大半夜,而后,终于有了动作——
  轻轻地,像是怕扰了谁,小心翼翼过了头地在床边落坐,倾下身,不敢真正靠上,只以蝶栖般的力道贴上他心房,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与温度。
  “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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