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上·定情篇) 第16章

  对象是你,怎舍得赢,任你去伤、去痛?
  不过……这样也好。
  尽管一时不被谅解,但是时日久了,再深的伤与痛,在往后回想起来,终能一笑泯恩仇。
  “你说得对……”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他人看不见、灵魂的最深处。
  咽下喉间淡淡的酸楚,将纠葛如潮的思绪,再一次压回心灵深处。
  这样……便好。
  严君离病了。
  吹了一夜冷风,隔日便发起高烧来,一连数日的昏睡不醒。
  他总是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
  那样的清冷忧伤。
  “你不会懂……”他说。
  我懂!小恩,真的懂。
  “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这样以为的吗?把我对你每一分的好,都当成是弥补父亲所造的孽?
  或许有部分是的,但绝大部分,是我发自真心的喜爱,所以那一年、那一年我才会——
  胸口急遽痛缩,无法喘息,那年的一切犹深深刻印在脑海,不曾淡忘。
  父亲是有预谋的,早年大夫诊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产出,虽惊险保住一条小命,也难说这些不甚健全的身体脏器,哪一部分会先衰竭,但无论哪一个,他终必是活不成。
  于是,父亲千挑万选,由人口贩子那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数与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两年,日日以奇珍药物养着,不为关怀珍爱,而是得养好那具身子,不容有丝毫缺失,在父亲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具养着儿子器官的皮囊,甚至连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该有的宠爱,小恩从未受过,每日饮药养身、吃那食之无味的药膳,直到——他给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小脸上的惊奇欢喜,抓着他的指含吮的贪恋模样。后来懂了,每每思起孩子当时的表情,心总是疼痛不舍。
  三年前,他开始产生胸闷疼痛的情形,父亲忧虑终将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为强,在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对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划下血淋淋的一刀,是为他挨的。
  他只庆幸,那时麻沸散尚未完全夺去神识,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点一点地增加剂量,慢慢测试,半昏半醒间,耳边所听所闻,让他惊觉到父亲的意图。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逐渐涌来的黑暗夺去意识,否则这一昏睡,再醒来时,世上将再无严知恩。
  他拼命地挣扎,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抗争,想喊叫、想醒来、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够了!
  后来,他真的睁开了眼,用尽一生的气力,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抬掌护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胆俱碎、恐惧得难以成言。
  他们——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与他——同生共死。世间无他,我绝不独活。”
  说完这句话,他挨不住药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来,他多庆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父亲终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及时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亲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而小恩不会每回都有那种运气,屡屡与死亡擦身而过。
  他太自信,以为凭一己之力护得了他,可是十岁那年没有,十七岁那年也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父亲有太多机会下手,千防万防,终是防不胜防。
  小恩足足养了半年伤,那半年,他亲自照料、亲自换药,每每看着那道伤,总是会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画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应是知情,却什么也没说。
  那半年,他倍觉羞惭、自责、愧悔……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小恩,目光回避着,共处时总是相顾无言,气氛僵凝。
  等到后来,他发现时,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说的话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无言。
  他从不曾探问对方是否怀恨在心,几乎命丧于此,谁能无怨?
  于是,待伤势初愈,他便亲自收拾行囊,要小恩离开。
  这般决绝,早做好心理准备,这一生是要让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对方会有多恨他,只要离开严府这深潭虎穴,好好过日子,再别与他扯上关系,就好。
  尽管,放他离去后,夜夜痛楚难息,无法安眠。
  尽管,时时徘徊于无人寝房,遥念着对方是否安好。
  尽管、尽管如此,也永不说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晓?”
  再次醒来,一身热汗,胸口纠扯的疼痛犹未止息,枕畔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嗓子干哑,他坐起身,正想唤人拧条热巾子来擦擦汗,门外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还是没醒来?”
  “没呢,都三天了,一直发梦盗汗、喃喃呓语,神志不清的。”
  “他都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梦话,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住?”
  “让人随时备着清淡的百合莲子粥,醒来时喂他吃点。”
  “好……你不多留一会儿?你每日来问问情况就走,也不进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这么多年……”
  认出门外是严知恩与袁青岚,他连忙在对方离去前,扬声喊道:“是小恩吗?进来。”
  外头安静了会儿,房门才被推开,严知恩迈步进房,也没上前,远远望上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醒了?”
  “嗯。你来很多回了吗?”听青岚的意思,像是每日都来。
  “没事就好。”对方没正面回答,确认他已清醒,转身便要离去。
  严君离没出声留他,心知目前这样对彼此都好。
  偏开头,内心惆怅的,不只是他。袁青岚依恋的目光追随着,神魂几乎要随他而去,对上丈夫审视的目光,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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