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23章

  舒马兹杨没浪费口舌称赞,我自己也不觉得得意。以前我弹的音乐,就像泼墨;现在的音符,却像精钟表机械,一板一眼,精良十准。
  不过,除了练习曲,舒马兹杨也允许我弹一些技巧难度较低的乐曲。底盘功夫不稳,招式学得再多再精准,也只会流于花稍。舒马兹杨这样“磨”我,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多年前我看过舒马兹杨的演奏实况录影。舒马兹杨的音乐干净清历,不拖泥带水。技巧当然是好的,火候十足,但绝不是精钟机械那样一滴一跳。他的音乐像古中国的诗,声韵齐动,却又不拘泥于平仄,时有破格;在谨守格律的跃动下,充满飞扬的诗意。
  就是那种在日耳曼民族一板一眼的精确技巧中,蕴含的古中国流动飞扬,甚至哀美绵缠的诗意,使得他一手遮蔽了欧陆、甚至世界乐坛的半边天。
  我不是说,属于古中国的一切一定都是好的。但汉文字,字字有它自己独特的境界意涵,诗词所显的意境绝对是独步的。我读英诗,即使浪漫如雪莱之流,也抵不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哀美。什么情什么爱都没说,但那浓浓的情感满满从字里行间流泻出来。舒马兹杨的音乐带着如此的诗意,使得他的音乐也是独步的。
  只是,那都过去了。他要我弹汉浓,不允许我把钢琴弹得像一幅泼墨。
  上完课,我忍不住。“我还要弹练习曲弹到什么时候?”
  他藐我一眼。“还早。等你把汉浓的弹熟了再说。”
  “我觉得我已经掌握得很好——”
  “你‘觉得’没有用,我‘觉得’才算数。”一句话就驳回了我。
  我总觉得,他对我有偏见,束缚特多。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不知死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本来就不是亲切的人,但你似乎对我特别有偏见。你不喜欢东方人?”我没说他对我的态度差劲,算是懂得修辞了。
  “我有必要喜欢吗?”舒马兹杨来一手反诘。
  “我没那么说。不过,如果报导没错,舒马兹杨先生,令尊的母亲应该来自东方。”
  舒马兹杨眉梢一挑,一副“那又怎么样”。
  我识时务,闭上了嘴巴收拾东西。
  舒马兹杨突然问:“当初曼因坦教授为什么会收你?”
  “你又欠了教授什么人情?”我不想回答。
  没有道理他问什么我就一定要回什么。
  “你这是交换?”他沉下脸。
  “一问还一问,这很公平。”不知道别的学生是怎么同他相处的。跟舒马兹杨,我总觉得跟敌人对峙差不多,和跟曼因坦教授时完全不一样。我对曼因坦教授充满崇敬;教授像我父亲祖父一样,我是又敬又爱。
  不是说我不尊敬舒马兹杨,我没那么势利。虽然他的辉煌已经过去,虽然跟在他门下我心底是有点不情愿,虽然乐评家对他的褒贬不一,批评他江郎才尽;我是愿意接受的,可是他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我也就无法由衷的,像崇敬曼因坦教授那样崇敬他。
  不用说发表新作,我甚至没听舒马兹杨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习武的人不练功,还算什么大家?不进也退。
  所以不能怪我。我对前景充满怀疑。
  “不要跟我讲条件。”舒马兹杨口气阴,表情也阴。
  想起来,我没看他眉开眼笑过。
  “曼因坦教授是我父母的恩师。”我不跟他僵持了。“不过,教授说我的音乐有我自己的灵魂。”
  舒马兹杨哼一声。我不知道那声“哼”是不是在说我原来是靠“关系”。我的脸全红了。
  “没事的话,我先告退了。”我知道我的脸皮都僵了。一边说,一边已经移动脚步。
  “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是因为——”舒马兹杨突然开口,我心中“啊”一下,自然停下脚步回首。他没看我。“我最落魄的时候,教授收留了我。”
  心脏不规则的跳动,没想到舒马兹杨真的会说。
  我不是说,因为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而是,想不到。当年舒马兹杨突然沉寂下来,大家都在猜,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流言一堆,但全是捕风捉影,当事人完全不曾置一词。
  这时,我也有点尴尬。我觉得我好像偷窥了什么,比上回撞见舒马兹杨在办公室和女人亲热拥吻还尴尬。
  但听了也就听了。我呐呐地:“嗯,呃,我……先走了。”
  “不问‘为什么’了?”舒马兹杨竟语带讽刺,鄙夷的目光朝我射来,“你不是一直不情愿跟我这种过气的人物学习?不满足一下心里的疑惑,你平衡得了吗?”
  “我——我没有!”我胀紫脸。原来他全看在眼里,心里在对我不屑。但就像这样,硬着头皮,死我也不承认。
  我真的没有那么势利。但想跟好一点、有名气一点的名家学习是人性,十个有十个会这么期望,苛求我实在没道理。
  不过,舒马兹杨也没冤枉我,所以我除了抵赖不承认,不能再多说其它。舒马兹杨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在将我凌迟;为了保身,我顾不了后果,甚至有点没廉耻,说:
  “曼因坦教授很推崇你,说你十分有才华。他要我别理会乐评家对你的那些批评,要我好好跟着你。我相信教授的话,所以我也——嗯,相信你。你是个好老师,我从以前就很崇拜你。嗯,所以我才特地从维也纳来柏林。我会好好努力,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我很荣幸能追随你学习的,舒马兹杨先生——”
  我拚命想掩饰,舒马兹杨的表情却除了鄙视就再没有其它。所以我就住了口。
  连想讨好他都自取其辱,我还能怎么样。
  “你还真敢说,刘理儿。”舒马兹杨毫不顾我的颜面,冷又带刺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崇拜?我看你是走投无路,不得已只好委屈窝在我这种过气的家伙门下。”
  我觉得脸颊又热又辣。舒马兹杨那个无形的耳光甩得我肌肉都僵了。
  “不是这样的。”我否认到底,对直了他的眼。
  不能退缩,这时候绝对不能退缩,也不能把目光栘开。我直直看着他,相对了起码三分钟,就快要熬不过去,准备放弃,舒马兹杨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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