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2章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个春色美好的暖日。
  在二娘的指挥下,府中的酒娘们正把去年秋末所采收的桂花酿成佳酿,东风一吹,香气随着暖风飘渺四散,府里府外欢沁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桂花香,她向二娘讨了些初酿成的桂花酒,一手拎着裙摆,兴冲冲地想拿去给刚下朝的爹品尝。
  “爹?”踏进寂静的书房,震玉小声地唤着背对着她的震刚,以为打扰了立在书柜前看书的他。
  震刚旋过身来,手中无书,有的,是脸上凝重得化不开的愁色,他踱至桌案前,看着她手中的新酒,沉默地将酒碗接过来仰首将酒一饮而尽,而后将碗推向她要她再斟上。
  “爹,你怎么了?”没见过他这般饮酒的震玉虽是有些不解,仍是照着他的意思再度斟酒。
  震刚颓坐在案内,两眼炯炯地盯审着碗中荡漾惑人的酒色,馥馥的香气仍在唇齿之间徘徊,许久过后,他沙哑的启口。
  “咱们震家……将有大难。”
  震玉手中的瓷瓶手不小心抖滑了一下,些许的琼浆玉液溢出斟倒的杯缘,酒色映在枣红色的书案上,看来有些腥红。
  “大难?”好端端的,怎会突有大难之说?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显得很空洞,“天文占侯今早私下告诉我,前些天夜里,发生了荧惑守心天象。”
  “荧惑守心?”她顿了顿,脑海里对这名词依稀有个印象,“是天象中的星辰之象?”
  “对。”他缓缓地合上眼眸,“荧惑守心,是指荧惑在心宿发生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逆行转为顺行,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时期的现象。自古以来,在星占上,荧惑守心即是被认为是最不祥之兆。”
  “爹,为何你要说它是最不祥之兆?这不过就是个天象吗?”越看越觉得他神情不对劲,她担心地来到他的跟前想问个仔细。
  震刚低垂着头,颓然地将脸庞埋进掌心里。
  “因为它代表……近期内,不是圣上即将驾崩,就恐是皇家有祸。”据各朝占文与文献来看,“荧惑守心”的星占,很可能是代表帝王驾崩的恶兆,及死亡或杀戮之意,而在汉书天文志里,更是将荧惑守心视为皇帝崩殂、皇室有祸的前兆。
  她惊愕地一手掩着唇,“什么?”
  “相爷,有客到。”出现在厅内的府内总管,低沉的禀告声掩盖过了她讶愕的抽气。
  震刚抬起头来,“谁?”
  “翟大人。”总管恭谨地呈上拜贴。
  “翟庆?”手握拜贴,疑惑泛在他的眼眉间,“他会来这?”分据两党,在朝中誓不两立的对手,会破天荒地来府上造访?
  震玉并没有考虑得那么多,“会不会是翟大人也听说此事了,所以才……”
  “快请。”沉默了半晌后,震刚先是扬手朝总管吩咐,再轻推着女儿,“你先下去。”
  她微微摇首,“我想听听翟大人对此事的意见。”翟庆身为辅相大臣,也许他能为这事想想法子也说不定。
  震刚却不容拒绝地推她入内,“你还未出阁,别抛头露脸的。”
  “是……”震玉莫可奈何地轻挪莲足,缓缓退离大厅。
  “相爷。”在她退离大厅后不久,特意前来登府的翟庆,一进厅便先给震刚行了个大礼。
  “下了朝就别拘礼了。”震刚勉强挤出应客的僵笑,前去将他迎进厅内,“你这稀客怎会有空来?”
  “今日我是来……”翟庆随即止住了脚步,两眉紧锁,一脸的欲言又止。
  震刚怔了一会,随即看懂了几分,于是扬手叫领他进来的总管退离厅内,并要他将厅门掩上。
  “荧惑守心一事,天文占侯已呈禀圣上。”外人一走,翟庆便抬起头来点明来意,“小弟此行就是奉圣上口谕而来。”
  他不意外,也明白即使天文占侯想瞒,但这等大事终究也是瞒不住。
  “圣上……有何打算?”为何圣上要派人带来口谕?是因圣上不愿张扬吗?他无法猜测圣上意喻为何,也不明白会特意派翟庆登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震兄又有何打算?”翟庆不答反问,像是想要先看看他有何心意。
  “我……”欲语难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更怕的是翟庆今日会来府中,主要是代圣上前来刺探,因此他万不能失言。
  “依小弟之见……”在他犹豫不决的这当头,翟庆缓缓启口,眼中,闪烁着难解的诡光,“为了圣上安危着想,也为震兄一门声誉,震兄不如尽节转凶。”
  他不解地皱着眉,“尽节转凶?”
  “震兄位居群僚之首,除了辅佐圣上外,尚须肩负‘理阴阳,顺四时’的特殊使命,当灾异发生时,本就理应负起责任。”翟庆扬起头,说得理所当然,“你也知道,自古以来,天子必须为灾异负起责任,以保天命并称合天意。身为官僚机构首长的丞相,因为职在佐理天子,所以也得分担责任。”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发出来,纷涌如泉,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刚的额际。他万万没想到,圣上为自保求避祸,竟把全盘的责任推至他这边来,但在讶愕之余,对于尽节这字的用意,他更是自骨子里感到恐惧。
  “圣上要我如何分担?”他极力稳住声调,试图将喉际深处所窜起的颤抖全都压下。
  翟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圣上的意思是,望震兄能独自一揽全责。”
  话甫出口,震刚只觉像是一盆凉水自他的头顶上泼了下来,冰冷的水滴,浇醒了他,也淋湿了一颗老臣的心,他总算是听明了话意,无限心酸,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
  “圣上要我自尽?”他字字清晰地问,问得笃定、问得明白,他不要怀有任何误解或是嗳昧,也不要由他人来判他的刑,他要的是圣上真正的心意。
  翟庆见他把话都挑明了,也不好再拐弯抹角,“圣上认为,天有灾异,是因丞相未克尽辅弼之责且修德不敏,以致人民怨怼上达天庭。”
  未克尽辅弼之责?修德不敏?
  震刚颠颠倒倒地退了数步,直至撞上了桌沿,他勉力稳住身形,半晌,茫然的眼眸总算是有了焦距,他自嘴边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这话中,是真是假,他与圣上彼此心知肚明。圣上今日会特意派人来他的府上暗示他自尽,表面上,是因天灾之责要由他来承担,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因党争失利了,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还是圣上早已想撤换个丞相,只是苦无良机?事实是什么,无人知晓,倘若圣上只是要找个杀他的借口,那么只需织罗几个罪名便是,不需用荧惑守心一事来毁他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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