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咒 第23章

  「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来怒吼,「昨天大闹宫庙,放了妳走,今天竟然得寸进尺,在这儿满口胡言,诬蔑佛爷……这是十万珠头一条死罪!来人,就地把这女子乱刀砍死!」
  顷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马,把灵龙包围,白森森的锋刃电光一样的劈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倒地时,滚在遍野的石砾上,骇怕得都不觉得痛。
  她感觉到一刀刀的撞击在身上,然而迟钝而隔阂,彷佛那乱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与她并不相干,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濒死前的痲痹,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着自己断魂,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死……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响,气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除了她的心跳气喘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急喘?
  灵龙颤索索的睁眼,发现德机在她身上,伸张双臂整个人牢牢地护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围昏头转向,控制不住马匹,刀剑如霜落了一地。
  德机飞身过来抢救灵龙的时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斩,整件僧衣都被划得稀烂。他明秀的脸褪尽了血色,好象一块白瓷,但是当他低头凝视灵龙,眸色里依旧含着一个男子的温柔与不悔。
  他宫中的重臣都惊栗地涌上前,德机把手一抬,阻下了众人。那年迈的国老,也是他的恩师,颤巍巍走来,怆痛地问他:
  「佛爷为什么舍身忘命到这种地步?竟不为家国百姓、这十方的苍生顾全自己?」
  德机悠悠抬起头,脸色是痛楚然而安详的。「因为这女子并没有说谎,她是句句实言--我在情业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毁修持,我已经没有资格做家国的明师,为众生指引迷津。」
  渐愧地说完,他突然扯下项间的圣珠,塞入灵龙衣里--在最后关头,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滩用力一推,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
  「在劫蒙尘,诸事天定。」
  德机知知说了这句话,便合上眼睛,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条条加深,一吋吋深入肌理,好象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过去,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缝里激溅出来,红色僧衣转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莲花,而他在莲心中自我舍弃生命,毅然而死。
  「不!」灵龙尖叫,骇然爬向德机,血花溅到身上,一股无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滩霎时刮起狂风,向天地作悲愤的叫唤,漫天里愁云惨雾,电雷疾走,满地的红衣喇嘛惊得魂飞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来,捶胸顿足,悲鸣哀号之声,冲出了九霄云外。
  赫定喇嘛跪着一路爬过来,惨白的黑脸,像一片灰败的云,他匍匐着去碰幼弟的身躯,像触及一块千年的寒冰,他狂颤抬起染血的手,指向灵龙,把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个悲恨的姿势上。
  「妳引活佛入歧途,毁谤活佛,害得活佛因妳折损身命,」他从齿缝迸出话来,酸嘶得不成声调。「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妳--罚妳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不得超脱!罚妳今世今生畸身怪状,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来蛊害众生!」
  即使有圣珠护持,也不能抵御这样一声声恨绝的毒誓和恶咒,灵龙遍体像有千针万刺扎入血肉,钻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滩上翻滚,喇嘛的悲号轰着她的脑门,她的神智开始化黑,天旋地转,堕入无穷无尽黑暗的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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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孔雀石滩找到她。
  遍野的石砾像染了血般,尽成了赤红,一片怵目惊心。她躺在那儿,茫茫野风扫着她狂乱的头,她脸上满是尘沙,浑身有干涸的,惨伤的紫色血迹,她并没有受伤,然而只剩下游丝一线的气息。
  她始终没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经不是她。
  一个月后,日本采访队从拉萨飞回了上海,带回一口箱子子--薛灵龙躺在箱子里。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冈回到日本,从此没有提到西藏一个字。刘子齐不久辞了文报的工作,带着梦魇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们都忘不了薛灵龙--忘不了畸了身的薛灵龙。
  哦,灵龙仍旧是完整的、无暇的,有着从前一致的华丽容颜,但是,但是当他们曾经所爱恋的女子,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男子时,这人绝对是个畸型,是个怪物!
  薛灵龙受罚而致变身。
  赫定喇嘛的咀咒,自己找出了复仇应验的方式。
  第七章
  有时,那渺茫的记忆,像死去的人,游魂悠悠回来找他,却不说一句话的又走了……他吓出一身冷汗,在空白中拚命想抓出一点什么,却永远是空无一物。
  他全然不记得他发生过的事,一切恍如前世,上辈子和这辈子,那是分奔两头的河流,再没有牵连了。
  他是薛灵龙--他是他。
  暗沉沉的屋子,他歪在贵妃椅上。看着那条人影悄悄移近像看巷里的一只猫,漠然没有反应。走近了,那双仍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凑向他,正对他的眼睛……董曼儿像被电了一下,倒抽回去。
  「你……你在这儿!」她喘道。她今天穿黑白格的小洋装,外披了件织花毛衣,及肩的头发整整齐齐贴在耳边,两手提两大袋,像来劳军。
  「妳来做什么?」
  曼儿垂下眼睫,细着嗓子说:「我……来看看你。」
  自那天薛宅老佣人把他接进门,曼儿就失去生活重心,镇日颠倒,但她仅仅能煎熬这两日,何况那老佣那天瞎说一些男的女的,有的没的,也教曼儿放心不下。
  他却阴郁地说:「我不需要人家来看我。」
  曼儿退了寸步。
  他从贵妃椅上坐起来,因为躺姿维持过久而致酸疼他呻呼了一声,曼儿立刻靠过来。
  「你怎么了?」
  他扶住额头,坐在那儿,身上套了件大衬衫,胡乱扣两扣,松松的袖口从他修长的手腕滑落到肘弯上。
  「你又不舒服了吗?」
  他的咕哝从双手下方含含糊糊传出来,「我肚子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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