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 第4章

  邓伯上来收了孙潜的茶盅,“姑娘,你胃寒,茶得少喝。”
  “邓伯。”程盼儿敛着眉眼低头喝茶。
  “姑娘。”邓伯手捧茶盅,眉低目顺。
  “邓伯为何丢我拜帖?”
  “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程盼儿幽幽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邓伯,我从未将你当成下人,你有话何不直说?”
  程盼儿自幼便是一名孤女,被戏班子“环琅”收留。邓伯以前是戏班里的琴师,也是负责整理与保存戏本的人,是班子里少数两三个识得字的人,程盼儿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邓伯虽然识字,却不是什么文才深厚之人,这“盼儿”的名字也不过是出自戏剧“救风尘”的女主角赵盼儿。邓伯不会什么四书五经,他只会戏文,只因见这赵盼儿虽是妓女出身,却有侠义之情,才将程盼儿取了这个名字,说穿了,到底也只是个妓女的名字。
  然而邓伯对程盼儿的疼爱却是千真万确!
  小时候是邓伯带着她看戏文一个一个认字,把着她的手一个一个写过,否则她哪有今日?是以两人虽然无父女之名,却情同父女。
  邓伯丝毫不惧,与她对视,“姑娘,那就是头白眼狼,姑娘又何必与狼为伍?”说来,荒唐。
  多年前有个女戏子,年纪轻轻便名动艺界。一日救下一名重病书生,两人日久生情,书生决心要娶女戏子为妻,两人私定终生。
  书生痊愈后上京赶考,希望可以高中之后再回乡通报父母与女戏子间的婚事,没想到就此一去不回。
  女戏子抱着一丝希望上京找书生,发觉书生已经中举,上门求见,书生说自己尚未娶妻,人都没见,便让下人将女戏子拉上衙门。
  书生同乡证实书生并未成亲,官府判女戏子诬赖,大打五十大板!女戏子边挨打,边大骂书生无情无义,被刑官一脚踢在咽喉上。
  那五十大板又重又响,就是男人也难以承受。
  女戏子被打完后大病一场,几度弥留,也亏女戏子从小练功练得勤,身子底较常人好上不只一般两般,这才得以保全一命,可惜咽喉受伤过重,一副金嗓就此毁去。
  女戏子认为是自己人微言轻,决心要报此大仇,正巧朝廷首次开放女性科考。女戏子咬牙苦读,终于考上,却发觉书生因故早就失去两人相知相守的记忆……
  说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然这世上许多事,有时真是比戏更加荒谬!
  “邓伯,我喜欢的人不是白眼狼,我喜欢的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程盼儿轻轻叹道。
  这个年头哪有人肯娶戏子为妻?盛辉皇朝为了管理人民,将人民的户籍与婚姻相绑,户律与婚律都明明白白写着对戏子的不公,就连她也不肯为了嫁他而害了他,是他在月下拉了她的手,指天发誓此生非她莫娶……
  “那你还……”一讲起那人,邓伯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邓伯,你还不懂吗?”程盼儿无奈地一叹,“他早就不是我的‘洋哥’了,当他忘了我的同时,他就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她喜欢的人表字容洋,她向来喜欢喊他“洋哥”。
  邓伯冷哼一声,“哪有那么巧,说忘就忘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还不知道是真忘还是假忘。”
  “我演了十多年的戏,邓伯,你也看了几十年的戏,是真是假,还瞒得过我们两个老戏精吗?”程盼儿反问。
  邓伯无语,他的确无法反驳。当年那个笑得一口白牙的少年,若说他对程盼儿的喜爱有半分虚假,整个环琅的人都不会信。
  “姑娘……”邓伯叹了口气。
  他不就是心疼她吗?
  “别说了,他已经忘了一切,就算你们能证实我确实有恩于他,又怎能证明他当初曾向我求亲?此时提起这件事,只会让人觉得我挟恩要胁。”程盼儿从怀里捏出一颗清音丸含入口中,“他既然已经忘了,便不再是当初与我情投意合之人,上天既然安排他遗忘,便代表我与他有缘无分。”
  她这一生前二十年都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别的不敢说,见识还真比一些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人广得多。
  失忆这种毛病,她不是没在别的地方看过听过,犯这毛病的人有些几天就想起来了,也有人一辈子想不起来。
  得知他失去那段记忆之后,她就决定了,她不想把一生压在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回复记忆的男人身上,也不想用已经被遗忘的“过去”束缚对方。
  除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谁敢大声说自己为了爱成婚?
  她敢!
  她程盼儿是何其有幸,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爱与被爱,然而她又是如何不幸,她与所爱的人没有缘分。
  这不是谁的错,这是天意,是命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孙潜自出了程府,便一直愕然着。
  那个女人名副其实的鬼气,名副其实的狠厉,可是……
  他原以为程盼儿会因为上面要她收敛,而绑手绑脚,甚至不愿出手相助,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决然,而且她似乎不怕再得罪上面。
  最后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午后艳阳将她白玉似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双目却似有熊熊火焰,烧得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他孙潜此生,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心里五味杂陈地回到家中,孙潜坐在廊下望着花园,一直由夕阳西斜坐到了明月初上。
  一个戴着帽的中年男人捧着薰炉走过来,他自然地蹲在孙潜脚边,将艾草与多种中药调合而成的粉末点上。
  夏日蚊多,这是驱蚊的。
  孙潜视若无睹,伸手摸过身旁的茶盅,抿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都浸出了涩味。
  “老爷,我给您换一盅吧。”
  孙潜老家颇远,这个管家是他来到京中为官之后,官派的家仆,至今跟冷他也有三、四年了。
  “管家,家里最好的茶是什么?”孙潜突兀地问道。
  程盼儿家的茶可难喝了,要是遇上品味高一点的人,都快能常喝到。
  “是武夷岩茶。”管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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