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上花轿 第12章

  “你说他没用,没用又如何?无用也许才是大用啊!看过柏桑吧,柏桑拱把而上、三围四围或七围八围者,都无法终其天年,因为它太有用了,所以尚未长成就被砍伐。反倒那些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的樗树,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无用有用,岂是单凭外表即可论定?”
  反诘一毕,无衣才惊觉自己居然在为姜季礼抱不平。这种事她从来不做的……
  “哼!你《庄子》书读得倒挺熟的。”姜仲书唇线冷冷曲扬,然后指着季礼,“那你告诉我,这家伙的用处在哪里?”
  无衣锁住他鄙薄黑眸,一时半刻沉默不言。
  “说不出来了吧?姜家乃南昌第一名门,偏偏多出这个傻子来诬蔑我家的名誉,真不知道姜家上辈子烧错了什么香?”
  季礼忧忧地垂首,显然他二哥的言语他并非不懂。见他神情,她心头无来由揪了一下。
  “你就这么恨他吗?”无衣苍灰瞳眸瞬间令姜仲书胸口大塞,他退了一步。“因为大少爷疼他、因为你认为你取代不了他在大少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你恨他?”
  姜仲书万万料不到,自己深藏已久的心结居然会被名陌生女子揭露无遗,霎时脸一红,怒或窘已分不清,手扬高就要送给无衣一记“礼物”——
  “二哥,不要!”季礼拚了命揣紧他的右手臂。“水井姊姊没有恶意,你不要生气!”
  “滚开!”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姜仲书,力气使起来竟不亚于季礼,他手肘狠狠顶向季礼,季礼腹部痛得他脸全皱成一团,但仍不肯放手。
  “二哥,我道歉……我替水井姊姊道歉……”姜仲书毫不留情,左拳结实落在季礼额头,他整个人支持不住,摔跌于地。
  “你这家伙……找死啊你……”姜仲书喘着气,看见自己指间带血时,懊悔不由得萌发。“统统滚开!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他吼道,快步转身离去。
  “幸好二哥没有发飙……”鲜血自季礼额前汩汩流出,他却笑靥满面朝无衣庆幸道。“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真发起飙来,谁也阻止不了。”
  无衣伫立原地,脚像绑着千斤重的担子。她不明白她身子为何巍颤得厉害,心也是,速度快得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你会死的!”她抖声喊着。
  血滑到了眼角边,季礼若无其事揾去它,温柔答道:“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魔咒似的一句话,松开无衣紧绷的各个关节,如断线的傀儡,她瘫坐在地上,怔忡地摇首。
  不合理……这世间除了和她带血缘的娘亲姊妹们,不可能有人会不顾性命为她付出……
  “水井姊姊,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刚二哥吓着你?”季礼狼狈、焦灼地爬近她身,攫住她纤肩。
  模糊的面容渐渐成形,无衣凝神,注视这个连死都不在乎的痴儿。
  “我们……回季湘居吧!”
  第四章
  “好痛!”季礼疼得头往后缩,眉头挤到快重叠。
  “过来啊!不然我怎么帮你上药?”无衣板起面孔,季礼嘟囔着,乖乖恢复原位。“幸亏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点,擦点药就没事了。”她口头上虽说得轻松,但风驰电掣般的心跳却尚未趋复正常。
  季礼小心翼翼观察无衣的表情,嗫嚅地问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气吗?”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却霍然想起季礼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还需要假装吗?
  “没错,我非常生气。”她加强“非常”二字,同时擦药的劲力也增大。
  然而季礼痛都忘了喊。“为什么?”
  “你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着拖我下水!”上药完毕,她气呼呼塞紧药瓶,胡乱摆回柜中。
  她生气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伤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这伤口再深点、宽点,姜家四公子我赔得起吗?”她情绪少有激动,但此刻她怎么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视无衣的愠容,季礼悔恨地愁着脸。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们也算兄弟啊!话说得难听就罢了,还把你伤成这样……”其实她是难过吧!心疼他的伤,心疼他无条件的付出……
  无衣木然,急忙甩弃这想法。
  不是的,人都该是卑微可笑,没有人会真心对待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即便痴儿亦是。
  现下她只是怀有罪恶感而已,其余的,什么也不是。
  “二哥不是坏人,他不狠,他只是讨厌我,所以才……”触及无衣狐疑的目光,话尾在季礼咕哝中消寂。
  “他那样对你,不是坏人?他差点把你的头开了个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箫声那么温柔,他绝不会是故意伤害别人的人。”他的辩驳引来无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欢二哥,虽然他老是凶我、讨厌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温柔。”
  “他辱骂的话你应该听得懂,伤得你满头血你应该感觉得到,你不恨他,还喜欢他?”
  “为什么要恨呢?恨太沉重了。他讨厌我,不代表我不能喜欢他。”
  “你被扔在季湘居二十多年,姜老爷、姜夫人、所有所有鄙视、厌恶、恐惧你的人,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恨的人?”她不相信在他被遗弃多年的情况下,他还能说出个“不”字?就算他是白痴,也不可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情绪。
  季礼嘴角荡漾着释然的笑意。“我或许不喜欢那些人,但也不讨厌他们,更不可能有恨啊!不喜欢不等于‘讨厌’,更不等于‘恨’!每个人都有自己考量的立场、自己的好恶,总不能跟我不同,我就恨他啊!”
  无衣全人错愕,简简单单的答词在她长年认知里刮起一阵又一阵的旋风。她撇过头,不敢正视他剔透无瑕的晶眸。
  憎恨,于她而言,是十分自然的情感。因为她恨着许多人,她父亲和那些虚伪不一、令她作呕的人们。这些卑鄙如蝼蚁的家伙,是她一直以来欲踩碎而后快的低劣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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