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第34章

  一阵小铃铛的响声,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时觉得水越的来,是这样自然而且必然的事。当然我得好好儿地埋怨他一番。竹篱门刮地的声音想着时,我提着猛跳的心,连爬带跪的躲入盥洗室里;可惜多宝姊不在家,不然的话央她下去骗说我已经出去了。
  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踩沉我的心,接着是王眉贞小姐那进了坟墓也不会更改的,对我连名带姓的呼声。我僵尸般地挺立在楼梯头上,心里无由的恼怒起这鼻子冻得通红的她,和她身后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强来。
  “哟,怎样你居然在家呀?”红糟鼻子的人叫着。
  “我不在家你来干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从鼻子里出气的“铿铛锵”的只此一家的笑声。
  奇不奇?难道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吗?
  我们走入祖母卧室,王眉贞脱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里,解下头上的三角巾交给她的“跟班”。口里嘘着气,双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脱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问。
  “到姨婆家去了。”
  “我们可是专诚来拜访她老人家来的哩!我想,这么宝贵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儿玩儿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访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访的人偏偏留在家里。”
  “呵呵呵,呵呵呵。”特种声调的笑声又起了。
  促狭鬼的王眉贞走近来,捉住我的肩膀,头倾这边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开她的手,说,“坐下去,让我给你们端茶来。”
  热茶在手,听王眉贞诉说圣诞节后一天,他们在秦家宴请亲友的事。周心秀的母亲喝醉了酒,边笑边哭边吐的,吓坏了她。秦同强的姑丈是个矮胖子,拖住高个子的表姊跳华尔兹,胡须被表姊的项链夹住了,笑坏了她。说罢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乐上五分钟。秦同强反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方步,这时停在五屉柜前,欣赏名画般望着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这使无话可说的他找到了话题,问我父母的近况怎么样。
  我父母最近的情况是令人高兴的,物质上赞助的人愈来愈多,精神上的打气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销路广大的报纸,曾誉父亲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亲的病体也大见好转了。
  “你可知道张若白的父亲捐助了你们家义学三千美金的事吗?”王眉贞听见我说完后问。
  “什么?”我很惊愕。
  “眉贞,你一定得把人际不愿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吗?”秦同强皱着眉。
  王眉贞细眉毛一扬,红鼻子跟着向上抽,说:“他不愿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说给她听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从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张若白的书桌上,发现一纸我父亲签名的收据说起:说到张若白怎样的再三叮嘱秦同强,别让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
  “张若白不愿意被人误会,他在向谁展开某种方式的攻势。”王眉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释。
  “没有人会误会的。”我说,“难道有人说,他在向那些可怜的失学孩子们,展开什么攻势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我垂下眼皮看着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拨开,再添进一些黑炭。想着父亲来信里确实提过一位张姓善士的捐助,当时我还和祖母说,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用美金来计算。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厨房里,小锅里舀出一大碗的冷饭,用猫鱼和肉汁搅拌了一回,倒进貌碗里。大白和小猫围拢来,咪呜咪呜地叫。
  黑暗里我仰卧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饿,胃里的茶水在冲击,发着淙淙的响声。
  许多天过去了,没见着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没有回音。我守在他经常来往的路口,见不着他的踪影。两三次我望见他远远的在那边,但他的动作比风还快,没等到我赶上去,便没有了。
  我的心里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没有渴望见他一面来得急切。
  这天星期六,正午钟敲过,潮水样的人群流向学校门外去,渐渐的,院广楼高的校园平静下来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衬着光秃无叶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几近麻木的脚趾发疼。我的手指弯曲着,无法伸直的钩住手中的书籍。寒风控制了这大地,何况我身上的衣着,无数细针般的触到我的皮肤里,但是,这将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够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这时候还会留在学校里,一定不会作着煞费经营的躲避。
  我沿着一座座高大的建筑物周围走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猫。交谊厅、思孟堂、科学馆、怀施堂、思颜堂,经过紧闭着朱红大门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图书馆;最后,来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现在,我决定去男生宿舍,虽然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去到那罕有女同学足迹的地方,我的机械般的一只腿,已经向前挪去了。细纱在脚下呻吟着,天空已变成了灰褐色。望得见那座木桥时,寒风使我的牙齿对打起来,迎面来了三个住读的同学,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我把围巾围上鼻子和嘴,继续地走。
  红砖砌成的三层大楼矗立面前,广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石阶上坐满看球的人,起劲地拍手做啦啦队。我走近去,他们“向右看齐”,一同向我行“注目礼”。
  “我想——看一位住读的同学。”我呐涩地说,
  他们看看我,又面面相觑。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吗?有,他在房间里。”一个长面孔的男同学活泼地说,“你——你等着,我去叫他下来。”他一跃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条毛巾取下缠绕在另一个同学的脖子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进去了。
  我忽然十分惧怕起来了,心想还是别见他的好,不自觉地脚步向后移退,倚在砖墙旁。不及两分钟,那长面孔的男同学出现在台阶上,用眼睛寻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来。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儿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几个字让我回头交给他,蜜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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