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 第26章

  看看又是个星期六,我上过第四节的课,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校园。一辆蒙着绿色厚布篷的学校专车正待启程,我伸手抓住车门的边沿,吃力地踏上那距离过高的脚踏板,从沙丁鱼样的男女同学身边向内挤,挤到车厢最后面。车子动了,我一手抱书,一手握住车后的横杠,脸孔朝后,任它带着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来热烘烘的风,和着给车辆带起的尘沙,使我紧缩住的双眉更化不开。我索性合上眼,让一卷一卷的长发,随站立不稳的身子一同摇荡。
  售票的挨近我身旁,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我听见那低沉而有魅力的声音说道:“两张。”
  我没有动弹,一颗心几乎跃出胸膛来。悄悄地眼角一瞥,可不是吗?那藏蓝色里透出白线来的长西裤啊!他靠着我那么近,这一下胸触着我的背,又一下胳膊擦过我的发。我嗅着他的健康而洁净的男性的气息,压不住心里的紧张,手里的横杠也将要捏碎了。
  “张站”过去,售票员喊一声:“凌净华小姐!”
  我的一定要下车的假惺惺姿态来不及开始表演,水越已经把不消停车的铃当拉了好几下。
  “OK,蜜斯凌!”售票员说。车内的同学们都笑了。
  校车一直驶,前冲后挫,左摆右扭,这十轮卡车改装成的家伙真够不老实。除去破喇叭,一路的发着混浊低沉的吼声,像只要受宰割的肥猪。这下一煞车,把我们的上身抛去一尺外。有素,利用这一着的“推动力”,连跳带跃的降落在马路上。
  身旁的绅士把我送入这一间富丽堂皇的西餐馆。我踏着滑不溜脚的地板,闻着馥馥芬芬的瓶花的气味,四周围的淡绿色窗帷沉沉地垂着,唱片声中,停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
  白衣使者送来冰水和菜单,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透过杯子的边缘放眼出去。他的脸色显得苍白,浓密的睫毛垂着,一本正经地看着菜单。侍者走去,他打开了一份报纸,使我有机会舒筋松骨,东瞧西望;一时觉得自己这般饥饿得紧哩!他放下报纸,奶黄色的浓汤来了,接着是大牛排。我心想我真不希罕他带我到这儿来花冤枉钱,一面拿起刀叉,咀嚼了好半天。我得说我不是一个肉食者,一年到头难得吃尽几磅肉,这也许和我的腰肢大小有直接的关系。我并不为着怕胖而不食兽肉,只是,我常常想:兽食人和人食兽,这其中的差别有几呢?这世界上注定“弱肉强食”的规律吗?我嘘了一口气,不自觉的一抬眼,接着他的目光。但……却毫不踌躇的立刻垂下眼皮看牛排,既然看牛排,刚才想到哪里了?对,想过小腰肢。那回我在路上走,听见有人说:“看这个女孩子的腰肢多细呀!”另外一个说:“我真想把它捏一捏,管保一捏就断的。”我回头朝他们看一眼,那两人面红耳赤的掉头去了。王眉贞说我命里遇着的都是好人,不然的话,不把我的眼色当是一种调情才有鬼哩!好,我相信自己命里遇着的都是好人,只有我谅解他们的即使是恶念的出发点,而对这些不妨忽视的过错,不予计较和夸张;就如水越所说,他们心中的一队向善的小兵,终有得胜的时候啊!但是,我真也有对自己不甚了解的地方,就拿对面这个人来说,为什么就一分一毫也不放过他呢?不要说我能宽恕他的过错,就是他没有什么过错,我也要无中生有的吹毛求疵。两星期前吵架分手后,我总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不对,更不用说愿意向他求和竖白旗。对他的一天过了一天不来理我,也更是越想越有气。看看过了一个星期,我曾像“天方夜谭”中那个被封在魔瓶里沉在海底的魔鬼那样的发了誓:今后,水越再来,不但要给他一百二十个的不理,不理之外再加什么惩罚,我虽曾咬紧牙根想,不幸还不曾想得出。我不知道自己的誓言竟又是这般的不堪一击,我乖乖地让他拉了两下校车上的铃,如今,又毫无主意的切着这块一点儿也不听指挥的大牛排。
  对面的人喝着热咖啡,我推开未尽的苹果饼。唱机里播着《魂断蓝桥》的主题曲,记得那回我们一同看这电影,那男主角含泪独立桥头,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们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我缺乏训练的拿起牛奶就加,一下子杯满了,又加进四块方糖,托碟也满了。然后长颈鹿饮水般的伸长脖子喝了两三口,苦涩涩的,这才放进小茶匙,搅了好一会儿。移近面前来,头一低,一绺发卷被电风扇送入咖啡里。天啊!我还能憋得住不笑吗!
  我的笑发自最内心,冲散了满天的阴霾和虚假的矜持。阳光这样的美丽,风又这样的凉爽,虽然这碎石子的路踏起来有点不平稳,但周围是这般的幽静,树木又是这般的苍翠。身旁的人沉默无言,我却开始和清晨小鸟样的吱喳不休了。我说他不该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无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并行,理论和现实齐失。我越说越起劲,越来越唠叨,甚至天理、良心,该用的,不该用的,都搬了出来。我还声色俱厉的论着人和禽兽,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头,不但没有话,标却也没有。这样我的气恼又改变了路线,说世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像他这样如同一截呆木头。我的口开始累了,我的脚还紧紧地跟着他的。什么时候他引我穿过一面残缺破损的圆月门,到了这一片荒凉的所在;满眼怪石,像一只只蹲伏不动的黑兽,一棵孤独的老凸树,驻足乱石里对着自己寂寞无伴的影子。他领我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块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着我,幽幽地开口道:
  “演讲完毕了吗?”
  我张大眼睛,他的脸愈来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额角、眼睛、鼻子、双颊,最后,我的嘴唇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他的嘴唇灼热,热气传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水越告诉我:他的母亲已经再婚了,对方是一个姓马的,当年他父亲的朋友。她变卖了全部的家产,用力清偿他父亲生前的债务。
  我说他母亲的再婚是无可厚非的,他的父亲既然死去,儿子长大也势将迈上自己的路。这不复是十八世纪,人们不当以幸灾乐祸的心,来歌颂别人饮喝苦汁;而对别人有勇气爬出命运的陷阱,横加毁谤和阻挠。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里凝着令人费解的光。不知道是赞同我呢,还是别有意见。但我可以觉察到他内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语笔墨所能够描摹,也远非我这涉世未深的人能够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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