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 第2章

  怪的是,他不笑,女孩子却会自己跑到他面前对他发笑。她们说,他看起来冷漠忧郁,有一双痛苦的眼神。
  天晓得!他只是前一晚熬了半夜为赶一份再不交学期成绩可能准被当死的作业;或者跑到山上呆呆冻了一夜等著盛接据说会漫天乱坠的流星雨;更或者,只是无所事事过了头,看了几场让人一头雾水外加昏睡的艺术电影罢了。
  饶是如此,笑容挂在她们脸上,随她们高兴发花,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女人总喜欢自以为自己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义无反顾地挂著一张纯洁不沾尘的笑脸,以拯救那些绝望、痛苦的灵魂。
  大概吧。她们不是说了,他有一双痛苦的眼神?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他问,到底有什麽事值得她们那样笑?难道不觉得累、嘴巴酸吗?
  每个人,几乎没有例外的,先蠢笑一声,再睁著天真的大眼睛回答说:没有啊,难道你不喜欢看到一张快乐有笑容的表情,而宁愿回对一张愁眉苦脸?
  他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不问了。
  因为这样,因为女人似乎天生就爱天真蠢蠢的笑,因为他没有遇过不会对他发笑的女孩,他从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不笑的女孩。大家批评他冷漠,所以他也没想到,一张不笑的脸,会是那麽冷、那麽淡。
  女孩子他是看太多了,任她环肥燕瘦,看到他,多半会像看到一尊漂亮的偶像,很少有不对他流露出赞赏艺术品似的眼光的。打从他第一天到女中,便轰动全校,而那小女孩却对他如此漠视,约莫是故作姿态,以表清高。
  是的,小女孩。那时他二十八,有点老了。
  说真的,他还没有接触过那麽冷淡的眼神,空空的、没有一丝意味及任何表情。
  他已经很习惯那种带著复杂表情、各种感官情绪汇集的眼光,小女孩异质於那种复杂的冷淡空洞的眼神,实在让他不习惯。而且,她不笑,不会像别的女孩般露出一脸天真纯蠢的傻笑,更教他觉得不习惯。
  她在台下望著他,用著她那空洞没表情的眼神,有别於其它角度一式的西瓜头、从她自己幽微的角落望著他,一点点地教他感到无措。那双眼好像会将他看穿,他不习惯那种透视;它让他觉得它像似看穿了别人看到的那尊只有光影的石膏像,而透视到他灵魂的真象。
  该死的眼睛!它为什麽不会笑?
  ※ ※ ※
  「老板,再来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摊的老板,要了另一杯凉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摇摇头,双眼在小摊汤锅蒸出的热雾中模糊。
  三十四岁的他,曾几何时,回忆变得那麽多?
  也许不会,如果没有收到那封信的话……如果没有那个不期然……
  如果没有那对该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学生涯著实如意畅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学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爱发笑;因为笑得没名目,也就显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显得异端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个名字。
  她的那种没表情,既不像怀有什麽心事难解,更不似因著联考或课业压力所形成的麻木无觉;倒像是天生,生来同人异质。
  十多岁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将来会变成怎样,让人不禁替她感到忧心。对的,她十八岁,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问她:为什麽不笑?为什麽不像别人一样快乐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问:做什麽要笑?五官分明的轮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线条。
  他答不出来。是啊,做什麽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种冷冰固定的姿态。她会甩头,会扬眉,会撇嘴,会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据他侧面观察,那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有时像疯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维;有时漠然隔世,固执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坚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万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样,没什麽特别的才华,体能、音乐、美学艺术样样差,成绩也不怎麽样,就是长了一张不笑、异质於其它表情规格一式的洋娃娃,而显得突兀却很有个性的脸;以及,满脑子脱轨的思想。
  是的,脱轨。
  她这麽告诉他:我从来就不想长大,但我不可能永远是天使;有一天也许我会选择结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变天使吗?
  他不懂她在想什麽。
  她灰暗的思考,还是青春的浪漫多於对生命的荒凉及荒谬的觉悟吧?
  但她看著他,眼神穿进他眼眸,突然间他——或者说,忽然自言自语说: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并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迷惘,疑惑青春过尽後,那必然坠入的社会化与衰老吧?
  多年轻啊!他可曾也有过那样迷惘的年少?
  他怕她会走火入魔,缺乏对生命的热情,劝她多和同学来往,她用著空洞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哑口。
  她是不驯的,对人没有热情。可像她那样的人功课不好,才华又不突出,又过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麽好骄傲?可是,她就是一副与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虫一个。
  果真物以类聚,却又不尽然。她的两个朋友——他想,大概是仅有的两个,都十分活泼开朗爱发笑。一个是校际演讲比赛冠军,伶牙俐齿得连他都招架不住;一个是康乐活动高手,静则书法绘画,动则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两个人在班级都相当活跃,人缘好得很。算来算去,就数她最差劲。他暗暗比较,怎麽看,她都像珍珠堆里被挑剩的牡蛎壳。
  三人交往,却又安然。他怀疑,她似乎不懂得什麽叫自卑或者自惭形秽;还是,她对自己实在太有认识,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价值与生存的方式?他实在很想知道。
  不过,他从来没有问过她。错过的,就错过了。
  他不晓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谈些什麽,只是有一回,他从廊下经过,截听到她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靠信仰支撑的股票之泸州老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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