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何物 第2章

  农事忙,平常人家更是终年到头为了钱事衣食奔波辛劳,没人认真给她回答,偏偏她又愚执,只是一点一点把疑惑堆积在心头。
  然后,当她爹娘如同村里诸多人家一般,认为女子以「三从」、「四德」为要,无需吟诵词章之才,方能识字便好,不让她念诗文,只跟大乔、小乔一起学习些「女诫」及「女论语」。她又要疑惑了。为何女子无才是德?为何需遵「三从」、「四德」之道?甚至,为何要成亲出嫁?乃至生儿育女?
  其实,二乔自己也知道,像他们这种庄户,靠着几亩薄田看天吃饭,日子勉强过得去,在帮忙家事炊煮劳务之余,爹娘肯让她们这些女儿习教识字,已经相当不错了。只是──她又要「只是」了,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种种疑惑。
  她十岁了。十岁的女儿家不算小了,懂得一些人事,也开始有了一些脾性。疑惑堆积上疑惑,教她心头处处冒疙瘩,青瓷般透亮的大眼满盛的烂漫天真,彷佛也给掩上一层烟愁。
  像此刻,西天落日烧得火一般红,炊烟四起,不时传出几声狗儿的追逐吠叫声,玩耍的小儿都赶着回家了,二乔却托着腮,一个人坐在村落西口陇丘上的榆树下,居高俯下,望着村子的炊烟。
  熏风吹过陇丘上的榆木,吹拂过她发鬓,带着干裂的热气,复袭向陇丘下村落田舍及田间阡陌。斗柄南指,长安城灼闷的暑天已经开始;窒闷的热气,向南至终南山麓,东则蔓延过长乐坡,一直肆虐到他们这富平县城外东处的小村庄。
  陇丘后隐隐有乐声飘荡出来。似笛非笛,几分哀凉。二乔奇了,循着乐音走寻过去,一直走到了「本宁寺」。
  本宁寺离村庄只约百步距离,筑在半山坡,寺前一长石阶连着泥道直至陇丘,寺后则一片幽绿的竹林。寺虽小,但掩在苍郁林叶当中,倒有几分名山古剎的幽深气氛。寺里除了住持,约莫就只十来名修行洒扫的和尚。
  「喂──」二乔扯开喉咙,十分没礼貌地喊叫,大眼睛骨碌地溜转,「女论语」里教的──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等规诫全都白念了。
  台阶下一名穿著一袭灰青僧衣的少年,闻声抬头。看见二乔,停止吹奏,露出一抹微浅的笑容。
  「妳在叫我吗?小姑娘。」他头上不着寸发,光如明镜。
  二乔先不答,野气地盯着他,小脸有点严肃,度测着什么似。
  「你是这里的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疑问是庄重的,甚至审慎。大眼睛仍然盯着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态度认真有礼,并不因为二乔年纪小而不将之当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乔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脸儿却绷得严谨,还在思量,像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我叫二乔。」未了,她还是决定告诉他。大眼直直望着他的眼眸,毫无半点忸怩。
  光藏轻轻点头,像是说:他记下了。
  「那是什么?」二乔指着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东西问道。「你刚刚在吹的就是这个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会意说道:「喔,这个呀,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芦叶卷成了管,拿来吹奏。像这样──」说着,吹了起来。
  胡茄声凄清哀凉,要催人落泪心伤。二乔如大人般颦叹起气,低眉道:
  「这声音好生哀伤。这是什么曲子?我从不曾听别人吹奏过。」
  「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丝腼腆。他将胡笳递给她,温文笑起来。「妳要试试看吗?」
  胡笳声美则美矣,但那声音实在太哀凉,二乔想想还是摇头,说道:
  「罢了。还是别的好,我吹不来。」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该回去了。」
  二乔置若罔闻,大眼睛仍然肆无忌惮地盯着光藏。
  大概是因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该有的矜持。眼前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宁淡,有种外于世且外于年纪的沉静。
  或许因为这样的宁淡感,也或许他温沉的态度,她一点都不认生,没有不知手脚该哪安放的无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腼腆。
  「你多大了?来这里多久了?都做些什么?」有的只是一连串的好奇疑问──唉!毛病。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对这小姑娘肆无忌惮的眼光、莽撞的问题,有种突然冲撞而遇的惊奇,心下有些小小讶异。他没碰过这样的小女儿家。他看她梳着双髻,穿著长袖青衫及青裙,还不到他肩膊高,身形还带股稚气,约莫八、九岁年纪,显然的却不似寻常像她这般年岁的女儿家那般,已有的自觉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离的。佛门修行,不执一切相;与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会刻意阐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结交。这个小女儿突然就闯入,尽管讶然,他对她亦笑得欢喜。
  他也不敷衍,认真回道:「我十二岁入寺,三年有余了。每天除了早晚课、抄诵佛经,就负责提水、砍柴,和寺里一些洒扫工作,闲余时,尚跟着住持师父学习些医理。」
  「这样啊……」二乔老成地点点头。
  本宁寺的善男信女多来自附近几个小村庄,住持净澄老和尚颇懂一些医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余,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么,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师父是不鼓励他吹弄丝竹而执情于相的。「我自己学的,就那么会了。」
  「哦。」二乔又点头。她必须仰头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问题还是那么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
  不管她说什么,光藏似乎永远不会惊讶的双眸,霎时抽搐了一下。但面对二乔仰探的脸,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依是柔声地回道:
  「我并非这里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双亲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头,正巧遇上云游到蔡州的住持师父。师父可怜我孤单一人,带我回到本宁寺,我就这么留下来了。」说到最后,温和笑起来,笑意恬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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