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神与福(下) 第27章

  她说,梅海雁爱她,但梅无尽并不……是吗?
  梅海雁是他,梅无尽也是他,对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觉,是一模一样的,宠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爱,梅无尽就不是吗?!
  梅无尽低浅一叹,无法再深思,抱着她,离开孤绝岩。
  孤绝岩发生过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来向福佑报告?
  将收拾残局的工作,丢给师尊和武罗去做——整座孤绝岩被毁成那样,凭她小小微力,说实话也帮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着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来到樱冢,巨细靡遗、仔仔细细,要听者如临现场,把过程说完一整遍。
  福佑不无诧异,尤其是翎花说,梅无尽半截脸孔浮现墨纹,几乎要对她师尊痛下杀手时,她好难想象……
  “最后,他什么也没多说,抱着你的泥躯走了。”
  “……”福佑默然,脑子中,还在勾勒梅无尽当时的模样。
  她不解,他要她遗忘掉那些记忆,等同于否决过往,要一个全新空白的她,她给他成全,他为何还要震怒?
  翎花提议:“好不好,福佑,我们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许他抱紧你的泥躯,后悔莫及,正哭嚷着要你回来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们过去很快。”见情况不对,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顿了顿,摇摇头。
  “为什么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觉得我师尊会那样做。”后悔莫及?哭嚷着要她回来?她在梅无尽身边很久,真没见过这类软弱情绪。
  “眼见为实嘛,我那时问梅先生,说不信他心里无你,他没有回话,像是默认……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却这样错过了,真的好可惜。”
  这一点,比起她,翎花勇敢许多,当年她师尊弃她,是她锲而不舍,追逐上去,不愿轻易与他相离,两人才得以拥有今时相守,翎花心思很单纯,相信心底那道声音,要她不能放弃。
  翎花说服了福佑两日,给胖白贰带食物来时,总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烦了……或是心痒了,终于颔首同意,跟翎花走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来,她选了梅无尽惯常的午憩时辰,回到这个熟悉之地。
  石园依旧清宁,小径未见枯黄落叶,药圃的草药青青茁壮,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变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躯,不是摆在院里便是房里,两处都去瞧瞧,她领在前头,带着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声慵懒男嗓,透过不远窗扇——
  “福佑。”
  翎花与福佑乍惊,以为被发现,两人迅似飞兔,缩身往石山后头躲。
  “来了。”厨房匆匆闪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远远赶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声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躯。
  “倒杯茶来。”不见男人容颜探出窗,只听熟悉的温润嗓音续道。
  “……”翎花惊讶之后,不安地转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变,望着走远的那个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静。
  泥躯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稳茶盅,一袭浅绿色长裙滚银丝,嫩苗那般青翠,裙摆拂过阶廊,跫音轻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无尽问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东西,她在世为人时,不曾拥有过一条新衣,总是拾邻人不要的、补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贵之物,弟弟新年穿着新棉袄时,看起来好精神、好开心……
  所以当梅无尽开了口,浅笑对她说: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听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皱眉斥她不懂事、不会替家里省钱,反倒笑容加深,说:这么不贪心呀?喜欢什么颜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这件嫩如新芽的美丽衣裙。
  她好喜欢,舍不得穿,记忆中只在当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净、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现在,穿在另一个“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够好,忘了密实避开日芒,福佑魂魄被晒得有些晕眩……以及刺痛。
  同样的日光,落在泥躯福佑身上,却明亮漏耀眼,她发扎辫髻,簪上嫩色鲜花,唇边一抹温驯笑靥,明明与她同样容貌,又清楚能分辨两人不同。
  她素来最不擅梳髻,自小没太多闲功夫去细细梳理长发,总是胡乱绑绑了事,那繁复的髻型,是梅无尽好心情时招她过来,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躯福佑端茶进屋,便没再出来了。
  “走吧。”
  末了,福佑谈淡开口,声音还算持平。
  是该走了,这就是答案。
  有她没她,有何差异?谁都可以变成“福佑”,谁都能成为他的“爱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没哭了,关你屁事的旁观者却凄凄惨惨直掉泪。
  “都怪我——为什么要劝你来——早知、知道就不来了——”翎花好自责。
  全是她的错,错在她以为梅无尽会有一些些良心,谁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衅吠语——她的身躯你带走!爱找哪条魂魄就找哪条魂魄塞进去,一样就是个“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实了!
  “倒也还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这句话,有几分违心、几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见他日子照旧,舒心慵闲,使唤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觉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此甚好。
  她离开他,从来就不是想见他过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没有。
  “他仍肯将那具泥躯留在身边,代表我的长相……顺了他的眼缘吧。”至少,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师尊视为替身,心里痛楚犹存,可今日,见到正主儿遭替身取代,才知道,无论正主儿或替身,都有自己独尝的煎熬。
  “不哭,没事儿的。”福佑被她哭到已无伤感之心,明明脱离了泥躯,魂魄拥有流泪的本能,她却丝毫没有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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