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华(上) 第30章

  忍受不了她毋须做作施展也自然流露的媚;忍受不了她笑起来有些坏、有些顽皮的模样;忍受不了她身子芬芳娇软、敏感纤盈;忍受不了她在他怀抱里暖得像怀炉、嫩得像棉絮;忍受不了她双唇贴近耳旁,烟华、烟华地喃个没停……
  「反正,你们这儿也不是头一个如此待她的地方。」勾陈掸掸袖,耸肩说道:「先前好几个数不完的城镇,送走惹祸精后,办的酒宴比你们更大更热闹,流水宴席从城尾一路排到城门口,举杯同欢的吆喝声,震入九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酬神又是演戏,足足月余,还有人用豆子盐巴撒满她走过的道路,拿石子掷向她飞离的方向……我家延维妹妹,才不会被激怒或嗔恼,你们不欢迎她,她不见得多喜爱你们,彼此分道扬镳,各自痛快。她坚强得很、漠然得很,你们这儿在饮酒狂欢,她那厢,应该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汤自娱,她,很懂得快乐,一个人的快乐。」
  勾陈对延维的认识,不只短短几年,他看着延维长大——那丫头的娘亲,不巧亦是他诸多义妹之一——他对她那性子,自是深谙熟透,说烈是烈,说淡也淡得清浅无味,除了破坏世间爱侣这事儿,充满干劲外,其余便真的百般无谓。
  吃食好坏无谓,衣裳首饰无谓,美丑无谓——若不是天生丽质,与她娘亲一模样刻出来的容貌,怕是她生得平平一般,她也不会在意吧。
  勾陈笑着陈述,红眸澄艳,眼下红痣同等赤灿,眼里没有对延维的怜惜,话里,更仅存闲话家常的怡然轻松,完全没替延维指控龙骸城的亏待。
  众人听罢,庆祝的好心情又跟着回来了。
  对嘛对嘛,他们这边大肆欢庆延维离开,说不定延维那边玩得更疯癫,他们根本不用怀抱一丝丝心虚,酒照喝、舞照跳、曲儿照唱,从此两方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没关系啦!
  酒坛再开,音乐重奏,厅里中央,鱼美人腕上银铃叮叮再响,仙绸飘飘如摇曳海草,多褶舞裙百迭漪漪,裙下足掌小巧精致,随裙浪翻腾而撩人半露,七彩裙料旋开蝶翼般的惊艳,舞姿曼妙,惹来无数掌声吆喝。
  只有一位,啜着烟,吁着雾,眼眸不看美人旋舞,耳里不听金石丝竹,嘴里不尝琼浆玉液,嵌在俊颜上的笑容牢不可破,谁也瞧不出来,他心里想些什么。
  或许,想着远去的人儿。
  或许,想着那张夜夜相伴的大床。
  或许,想着哪位的香火滋味甜美……
  都有,实际上,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遥远的往事。
  那处飘渺氤氲、无边无际的凉爽阔池,养育着稀罕龙子的池,鲜紫色的小龙,不过蟒蛇尺寸,离长大还差距颇远,天女赞它聪颖灵巧,时常轻轻拍抚它的脑袋,同它说话。
  那条聪颖灵巧的小龙,最爱缠着天人天女,问它长大之后会变成怎么样?对于不可泄露的天机,龙儿可是满满的好奇和期待。
  天女笑着说不知,只要它放宽心情,多吃多睡长肉,未来之事,总有一日会到,毋须急于现在看透。
  天女不说,天女的兄长口风更紧,白发天人,淡眉淡睫,衣袍彷山岚轻烟,如云似雾,曾是它摆在心里的偶像,暗暗立誓,将来也要成为他那般的仙。
  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睿智的眸,合藏于眼睑之下,不轻易张开,却又没有任何事物能逃得过天眼。
  他即遥远,又慈爱,偶尔往天池来,对龙子龙女阐释道理,并不特别偏爱谁,亦不疏离谁,无论二龙子戾气重、四龙子脾气糟或别家龙子资质驽钝,总是一视同仁。
  某日,小紫龙逮到机会,在白发天人座下赖着不走,追问同样一件事儿,攸关它的未来。
  白发天人刚从仙母宴席下来,许是饮了几杯仙酒——清凛面容上,当然瞧不见端倪,遑论是醺态或酣红——许是被小紫龙缠得烦,想打发掉它,天人开眼,澄若琉璃的瞳,比汪洋更阔达,也更深不可测,望向它时,近乎无色的眸,似有微光。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清浅平稳的嗓,缓且慢地,道来几句,也仅有这么几句,天女急促赶来,阻止兄长再说下去,白发天人微微一笑,重新闭合双眼。
  闭了眼,也闭了口。
  那话,小紫龙深牢记下,从没忘过,直至今日,「它」已成「他」,当日听闻那番话的情景,历历在目,白发天人的神情和声调,他也没忘,天人没有醉,他是恁般清醒,从不多言的口,从不泄天机的口,竟破例道出他的未来——
  你最爱的,别摆在身边,你护不住,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的疯癫,将会毁去你。
  浅白,直接、易懂,完全没有半点迂回曲折,亦不用想破脑袋去解字谜。
  他的最爱,死。
  说穿了,不就是这五字?
  他迄今,还不知道何物何人何事是他的最爱,不管有没有爱,把挂怀于心的东西或人物,摆远一点,久了,就没那么在意,没那么挂念了。
  护不住,不如不去看。不看。失去了就不觉得痛。
  他身旁,只留下烟,旁人眼底看来,他是只嗜烟爱烟的龙子,谁本事这么高,去将烟给捏死拧碎呀!
  又吁一口,眼前万鱼起舞的欢腾景象,蒙得瞧不清楚。
  瞧不清楚,才好……
  你们这儿在饮酒狂欢,她那厢,应该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汤自娱,她,很懂得快乐,一个人的快乐……
  这样,更好。
  里头的枕呀被的,一件不少,她直接盖上蚌壳,整组用言灵给挪到自个儿家里,压坏了她原有的暖玉小床,哪知爬进大床后,躺下来,却睡不着。
  「等会儿,用言灵让自己睡吧……」延维心想。久没动用它,会生锈哩。
  第十四章
  先前在龙骸城里,有它没它不太重要,狻猊说得对,麻烦是她自个儿招惹来的,她若安安分分,在城里安全无虞,加上狻猊随唤随至,有刀挡刀、有剑挡剑,有人唾骂便挡口水,功效不比言灵差,先前言语上损他有用,只是想口头争个胜罢了。
  她不是第一次让谁护在身后,勾陈待她也不差,负屃上门寻仇那回,没有勾陈挡来,她老早就被负屃大卸八块,但勾陈耐心有限,挡个一次两次勉强可行,再多来个几次,老是哥哥长哥哥短挂嘴边的他,一样会笑着掉头走人。管她这只被他甜蜜叫着「亲亲妹妹」的家伙,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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