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鉴师 第37章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着自己。
  她太差劲!
  她伤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纱丢下这句,便退到一旁,与当铺众人露出一样对她不谅解的态度。亏大家将她视为自己人,她竟然行窃,真是令人伤心难过和打击。
  李梅秀双手在发颤,手中锦盒,比大石更重、烙铁更烫,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锦盒刷的一声,自半空坠地,盒盖弹开,锦盒摔得破裂,浑圆玉润的珠子缓缓从锦布围绕中脱离,有锦盒的保护,它因而毫发无伤,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发开来。
  那样温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视它,它在她的惊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对着她狰狞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贪婪。
  她退了一步,它还在滚动,从锦盒中央落下,滑过桌面下、椅凳下,朝着她的裙襦方向滚来。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过来了……
  像在告诉她,你不是要我吗?你拿呀,你将我拿去卖呀!瞧,公孙谦多慷慨,即使被你这样对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给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别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是他蠢,来呀……
  她奋力放声尖叫,扯疼咽喉。
  转身,逃命似地奔出严家当铺。
  因为,她,无地自容。
  人财两失。
  这四个字,将李梅秀后来的情况简洁又俐落地叙述完毕。
  人, 是从严家当铺跑出来了,却整日对着远方失神发呆,三魂七魄大概回来不到半条,其余的,仍徘徊在严家地盘,严格说来,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带回西京。
  财呢,凯子爷都愿意双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颗,解他们姊弟俩燃眉之急,她却没将它给拿出来,让他们痛失四千两进帐。
  李梅亭无语问苍天,但也无法对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问,问她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钱呐……
  救他们和邻居一共十间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责或数落李梅秀,他并不清楚她对严家当铺里的人们抱持着怎生浓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当铺外,看见她面对一位长袍男人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尽了;看见长袍男人脸上闪过的痛楚;看见她哭得无法自已;看见长袍男人唤人取来夜明珠;看见她摔掉盛装夜明珠的锦盒;看见她,失控尖叫,踉跄逃窜出来,最后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见过阿姊会在行骗之后,流露出那么浓烈的自责和痛苦。
  古玉环,只当了三百两,他没有好口才和当铺讨价还价,无法拉高当价,东凑西凑,仍凑不齐那条吸血蛭开出的卖价,加上带回李梅秀时,她一直高烧不退,他必须照顾好她,李梅亭无心也无力为银两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几天内,他赚不到几千两的巨大差额。
  没能买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听说下一任买主准备利用清除老旧房舍后的广阔腹地,兴建西京最大的烟花柳巷,他们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变成妓娘与嫖客追逐嬉闹的酒池肉林;大人们辛劳耕耘着的亩亩洼田,要被泛满华丽大画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淫声艳语,取代胡爷爷说故事的笑声;歌舞喧哗,掩盖掉孩子们曾经爽朗哭或笑的记忆……
  轰隆,轰隆,轰隆,每一声,都代表着失去和毁坏。
  李梅亭与李梅秀并肩坐在对街一户人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砖、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们持着大槌,恶狠狠朝爬满斑驳岁月的老墙敲去、朝糊纸的窗扇敲去、朝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声音,像雷、雾濛濛的尘埃,像乌云。
  姊弟俩眼神专注,手握着手,支持着彼此,没有谁哭,也没有谁开口,目送老宅子最后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过,只是……他们做不到。
  人定胜天这句话,是说来安慰人的虚言罢了。
  人,怎可能胜过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连那种势力胜过自己的“人”都胜不了,还夸口说什么大话?
  一切,被夷为平地;一切,化为乌有。
  老宅子变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姊弟俩数年来辛勤奔波的汗水泪水,随着老宅子,消失无踪,一样崩坍得零零落落。
  当工人拿起锯刀,打算锯掉老树,姊弟俩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人一边抱住树干,不许他们拦腰锯断它,那个时候,李梅秀终于哭了,李梅亭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不人道训诫,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誓死捍卫老树。
  老树下,下棋、讲古、嗑瓜子、泡茶、扑流萤、赏月吃饼、东家长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鸟儿在密绿梢间筑巢孵蛋……它见证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忆,它若被锯断,就真的连过去一点一滴都断了——
  两只疯子,围着树不肯走,被工人拉开也不退,马上重新扑住树干,他们与人僵持半个时辰过后,工头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们有本事在今天之内将树连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声,任他们去,若做不到,拜托他们别为难拿人钱财做事的工人们,拖累大家的工作进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开始扒土,用简陋的工具和万能手挖掘老树,要把它搬迁出去。
  两只疯子,奋力挖土,砾石刮破十指,鲜血混着沙,却没有谁想要停手。
  工人们将老宅子破坏殆尽后剩下的瓦砾狼藉,一扁担一扁担清倒干净,两只疯子还在挖,有一两个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后,带着圆铲,加入挖土行列。
  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人……靠过来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声,响着。
  两只疯子变成了一群疯子,他们挖出一个大窟隆,大树终于缓缓横躺下来。
  额外增加工作的工人们搥搥双肩,相约去小酒铺打几斤酒来犒赏自己,今儿个就这么收工了,吆喝声慢慢远去,只留下狼狈的李梅秀和姊弟俩依偎在老树干旁。
  她与李梅亭脸上一片污秽,直的沿着脸颊流下,是擦了又湿的泪水痕迹;横的画过鼻翼,是沾满沙土的手,胡乱抹拭所残留的泥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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