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芽 第5章

  「就是不懂才更教我怕,什么都不懂就已经将您视为一切,要是真懂了还得了?我梅盛不奢望靠著女儿来养我後半辈子,更不要旁人说我家野娃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了自家主子。」这话,说得够明了吧。粉娃她爹朝大男孩一揖身,恭敬道:「谢谢三当家这回饶过我家野娃,下回我会好生看管著,没事的话,梅盛去做事了。」
  「小迟哥……」粉娃扁著嘴,被爹亲给扛出了宗祠,只能不甘愿地唤了声,随即在爹亲的厉眸下噤声。
  看著两人走远,大男孩轻叹。
  「主子是主子,得放在心头供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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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舒迟知道,梅媻姗对主子很是尊敬,有时他甚至认为眼前的梅媻姗和十多年前那个总是甜甜软软叫著他「小迟哥」的小娃娃不是同一个人。
  落差太大了。
  一个是可以拉著他的手,爬树挖石斗蛐蛐,一个却是连多同他说一句话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样的惶然。
  「主子」这两字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高耸入天的墙,隔绝了一切,墙的那一端,是他们共同携手赏菊的过往。
  脑海中忆起那段回忆,总忍不住回味再三,因为现在……只能回味。
  梅舒迟叹息,声音虽浅,但一旁彻夜相陪的梅媻姗已经偏头瞅他。
  屋里没了其他奴仆,梅舒迟早先拆了头上紫金冠,大掌轻揉发酸的颈项,披敞的长发像是墨黑的绢缎,散在肩胛及背脊,模样看来很是疲倦。
  「三当家,若累了,就早歇吧。」思索许久,她选择了用下属关心主子的口吻缓道,她不清楚梅舒迟为何低叹,直觉认为他是深更倦累。
  他搁下毛笔,柔和眼眸由书册上移到她的芙颜,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逼迫梅媻姗不得不窝囊地避开他的注视。
  「不累,再看完一章回。」他不再相逼,垂下眼睫,继续翻阅起那本引不了兴致的杂册。
  「很晚了。」
  梅舒迟微讶地再度抬眼,他以为她只会应「是」,没料到她奉送了另一句话,不过他也没因此而太欣喜,毕竟她那句话极可能是埋怨。
  「你可以回房去休憩了,我不需要人伺候著。」
  「没有哪一个护师胆敢在主子没休憩之前先睡的。」她义正辞严,身为护师有护师的尊严。
  梅舒迟一笑。「可你每天晌午过後不都做了?」想起她午睡时的毫无心防,每每让他忆起以前那个啃饱了鸡腿就往他身上抹油拭嘴的小睡娃。
  梅媻姗身子一僵,脸上又红又白,很是难堪,直接误解了梅舒迟的话。
  「抱歉,我不是在挖苦你,只是……罢了,忘了我那句无心之言吧。」梅舒迟自知失言。
  「这是主子的命令吗?」若是,她会忘;若不是,她会把这句话挂在心上,然後接下来绝对不会放纵自己再偷懒贪睡,遭人数落。
  「不是,是朋友的请求。」
  「媻姗不敢当您是朋友,只当您是主子。」
  又是以恭敬表拒绝,在这点梅媻姗和她爹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替梅庄卖命,又同样顽固地有所坚持。
  「若主子命令你将我视为朋友?」他试探一问。
  「那么,媻姗遵命。」她毫不加思考。
  梅舒迟这回才真是无能为力,有时他真想知道梅盛到底是如何灌输她这些观念,能让她将主子视为神只,半点也不敢违拗。
  或许想扭转梅媻姗的想法,就得先从固执的梅盛下手,否则什么都是空谈。他也知道,他可以用主子的威严来压这对父女,让他们别这副将主子与下属视为两类不同人种的模样,但他不想用强迫的方法,这样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这对父女觉得主子的话宛如圣旨。
  他黯著脸,越觉得拿这对父女没辙,更想挖开这对父女宝贝档的脑子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十成只有「主子,是用来搁在心头供著」这句话。
  无奈。
  那是什么表情?她又没说错话!梅媻姗在听到梅舒迟又逸出轻叹时蹙紧眉峰。他该高兴有个这么听话的护师才是,而不是用这种被人欺凌的神情,好似她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样。
  深秋的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棂拂进秋意,桌上的书册被翻吹得啪啪作响,烛光摇曳,书房里的两道身影也因而变成跃动不安。
  为了掩饰突来的沉默尴尬,梅媻姗转身关上窗,闩牢。
  「媻姗,我没有要拿身分压你,我只是认为你不须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这么僵,主子和朋友这两者并无冲突。」是主子,也可以是朋友。
  「主子是主子,朋友是朋友,我知道这两者没有冲突。」
  言下之意,她永远不可能把他归类在朋友之列,因为他是主子,这身分撼动不了半分。
  这一步,是死棋。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我从『朋友』摒除,归入难以亲近的『主子』?」梅舒迟合上书,冷不防地问。
  「从——」一个字才离口,她又像只蚌壳闭口,只觉得右脸颊上那道突兀存在的疤痕隐隐作疼。
  她抡著拳,以沉默代替回答。
  记不得正确的日子及时辰,只记得有一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分,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将他当成可以谈笑、可以嬉闹的「小迟哥」,而让她「认清」的,正是她右颊上这道指头般长短的疤痕。
  疤痕虽不至於破相,但在姑娘脸上总是疙瘩,谁也不知道,梅媻姗从不介意脸上的刀疤,甚至认为这是她该受的,她不将粉颜上的疤视为疙瘩,因为真正的疙瘩是藏在心坎深处,若没发生「那件事」,她与他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不聊吧。
  他在等著她的答案,等著她给他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她不知如何让他清楚她的坚持,只能用上她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从您变成主子的那一天开始。」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梅舒迟不让她三言两语地含混带过。
  「我也不记得了。」要装傻,大家一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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