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中的一瞬 第47章

  他们直冲到医生前面,看见沙发上坐着九姨婆,她安详平静的在那儿休息,虽然紧闭着眼,一抹微笑隐约留在嘴边。
  何令玉首先喘一口气,放低了声音。
  「她睡着了,」她摇摇头。「或者我们先在外面等一下。」
  「不。」医生脸色特别。「她回去了。」
  「回去?!」梵尔掩着嘴,不能置信。
  从上海回来,已经知道两位老人过世了,在差不多的时间。
  这有没有关联?或只是巧合?
  「她看来这么平静,她还在微笑。」许荻惊叹。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试试是否真没呼吸。
  「她看来只像睡着。」梵尔眼眶微红。
  少宁却低低饮泣。是那种又伤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种惊吓欲绝的神情,在眼泪之中显得又矛盾又滑稽。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宁——」梵尔递过一张纸巾。
  「我——对不起她。」他说:「但是——她看来没有怪我。」
  他的的声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讲的是一句带国语腔的上海话。
  「少宁——」梵尔倒退一步。
  少宁自顾自的接过纸巾,慢慢抹干泪水。他震动一下,突然间飞快抓住梵尔的手,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为甚么要流泪,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泪。”
  梵尔皱起眉头。
  「但是大家都看见你流泪。」
  「不不,我全无哭意,眼泪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未试过——好难解释,眼泪是自动出来的。」他叫。
  梵尔眼中闪着异样光芒,不是少宁要哭,那么是谁?她想说一个名字——忍住了,科学这么昌明的时代,是否太荒谬?
  「你知道刚才你说了甚么?」许荻问。
  「我对不起她,但看来她不怪我,」少宁失措。「我不知道为甚么这么说,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是谁?」不明就裹的伟克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少宁都答不出,谁又会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变了色。
  医生轻咳一声,插口说:
  「我曾听过一位去大陆一间庙裹参神的朋友说,那次他一进庙,眼泪像开了水喉的水般涌出来。当时他十分震惊,因为心裹全无想哭的意思。」停一停。「这种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来解释,因为朋友说,进庙时,和他有同样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
  「九姨婆是甚么原因过世的?」
  「以医学上来讲,人老了,是自然死亡。」医生用毛毯替她盖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别,我的感觉是她刚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开死亡证明,你们报警,」医生原非当局者,十分理智。「同时接洽殡仪馆。”
  何令玉立刻吩咐佣人,许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来。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过世,大家都想在最后的时间尽一点力。梵尔随着少宁下楼,走在那初次见九姨婆的玻璃长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见她缓缓从那端走来,穿着米色旗袍,阳光斜斜的从背后照着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说。
  「他这一生为一个信念,一个人而活,」少宁思索说:「事情结束,凡尘俗务俱了结,于是含笑而去。」
  「值得吗?」她似自问。
  「不存在值舆不值的问题,只要她快乐,她甘心情愿就行。」
  「你猜高绍裘当年知不知有这么一个小小女孩默默爱着他?」她问。
  少宁还没讲话,她又接着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刚才你讲那句话。」
  「不,梵尔,」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这种事,我信科学。」
  「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类的知识有限。」
  「我宁愿相信科学。」他坚持。
  「我相信眼目所见,所感觉,所思,所想,所梦。」她很温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释我们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编故事也没有这样的巧合。」她摇头。
  「若讲给人听,怕被人骂妖言惑众。」
  「那就不讲,」她很干脆。「我们自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就好。」
  「真——发生过甚么事?」他问。
  她望着他半响。
  真发生过甚么事?要讲,真不知从何讲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飞机遇气流那一刹那间的幻象开始——一刹那,弹指即过的事,她竟追寻了这些日子,甚至放弃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痴?迷?或者坠入一种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说。
  「哪个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国的?」
  「美国。九姨婆葬体之后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坚定无比。「想见父母和家人,想吃纽约路边的牛油圈,想去百老汇看场舞台剧,想家裹那只波斯猫,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转睛。
  她双手在空中挥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来。
  「我等你的大红花轿来迎娶。」
  他满意的深深吸一口气,紧紧拥着她向外走。在花园裹,大半天的毛毛细雨已停,天边现出一丝阳光。
  「雨过天青?」他问。
  「太老套。应该说——」她俏皮的笑。
  「说甚么?」
  「拨开云雾见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许家花园,有一种重新回到现实的强烈感觉。重回现实?
  转身望着许家大屋,再真实也没有了,发生与它有关的一切事故——也那么真?
  不愿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过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尘归尘,土归土,此后——对,还是多想以后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过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间又可必再执着。
  九姨婆的葬礼以佛教仪式举行,一切礼仪规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带着那丝微笑,仍是那般美丽出尘,仍穿着她那身似会发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时,梵尔不自觉的伸手摸摸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觉温暖如呵。于是梵尔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医生所说「回去了」,这么美好的女人,天使变的。
  做法事的最后一节,所有死者的近亲排队随着大小和尚绕灵堂数圈;很自然的,梵尔和少宁走在队伍中。听着大和尚喃喃念着经文,心灵越来越安详平和。
  九姨婆九十几岁的笑丧,没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觉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欢欣的事,对不对?
  走出殡仪馆,少宁握着梵尔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虽沉默却和谐。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宁说。
  她侧着头望着他。
  「一七三九号大楼地下室的那见方湿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灵活头脑呢?」她笑。
  「有关系吗?」
  「你不觉那是方淑媛的眼泪?」
  `
  他沉默一下,渐渐的眼角渗出笑意。
  「前世眼泪流尽,今生该是快乐女郎。」
  「你说谁?」她盯着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拥她人怀。
  「我只要你快乐。」
  快乐,每个人梦寐以求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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