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凭着摇曳的烛光,永昼看见他与黑沃国的人民一样有着灰色的瞳仁,但那灰色中却多了一丝银色流光;乌黑的长发披散至肩下,不加任何坠饰。他身上嗅不出一点武人的粗鄙味道,甚至可以跟斯文这个词汇联想在一起,但与其说是斯文……又不如说魅惑来得更适当……
传闻中的黑胄战君面色如炭,身型高大,非一般凡人,手持奇刀,刀光一出必见血,人人闻之色变,但是……
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毫无人性的嗜血狂魔,更无法想象眼前之人在战场上挥动大刀斩杀无数生灵的画面。
原来她的仇人就是这副模样,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让永昼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无垠开口说道:
「看来传说是真的,宓姬体温甚低,异于常人。」
惊醒之后的永昼抽出双手,逃离那炽热手掌的包覆。相较于她的冰冷,无垠的体温仿佛熊熊燃烧着一般,几要将她溶化。
无垠将两手背至身后,威严地喊道:「公主一路奔波,不知黔柱有怠慢否?」
身处在众臣之中的黔柱喘息未歇,赶紧站出行列向无垠拱手。他就是方才迎接永昼一行人的大臣。
永昼直视着前方,没有回应。无垠看着那毫无表情的容颜,稍带责备地对黔柱说了──
「黔柱,看来公主不满意你的服务。」
汗如雨下的黔柱跪倒在地,以趴地的姿势回话:「若臣有丝毫疏忽,愿受战君惩罚。」
一名官位与黔柱相对的臣子从行列中走了出来,他梳着一丝不茍的发髻,面容精瘦,比起黔柱的疲态,这名大臣显得精神得多。
「起禀战君,黔柱数次于朝上表态和亲之意,如今身负重任迎接王后却怠忽职守,前后言行不一,并且藐视战君之令,该当何罪?」那声音便是方才指令白露国人下跪之人,句句严词皆指向黔柱,两人在朝中对立已久,他正是主战派的龙头。
永昼第一次被冠上王后的头衔,打从心底蔓延开一股嫌恶感。她是白露国的公主,不是黑沃国之后。这个国家是摧残她国家人民的凶手,叫她如何身处此国高坐这样的位置?
无垠伸出一手挡阻谏言。「暗璐之疑本殿自会查清,当下以安顿宾客之事为重。黔柱,交由你负责,别让本殿再次失望。」
敌国的来使应该如何处置,黔柱自然是十分明了。吞下沉重的叹息转而拱手复命:「微臣必定不让战君失望。」
名为暗璐之臣不屑地斜睨着黔柱的举动,缓缓退身至本来的位置,表情依然忿忿。
无垠高傲的双目俯视着跟前白色的人们不久,转身回到王座坐下。高高在上的他托着腮,一派轻松地好似这场仪式与他无干。
「白露国的老国王有什么话要对本殿说吗?」
此时,白色队伍中有名高束马尾的男子走向前来,他两手捧着一封信笺,高举起说道:
「此为吾国王上亲笔致黑胄战君之信函。」
无垠一弹指,王位旁的侍者迅速地为他捧来呈上之物。摊开白色的信笺,里头的黑字只写着:
一女换得万人命,无惜。
千娇万宠吾之血,尤怜。
君无戏言重此诺,勿叛。
无垠轻笑出声。「白露国国王真有心,还特别提醒我要遵守契约,感激万分。」语毕,两指将薄薄信纸置于烛火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白纸化作一团星火,燃烧殆尽。
白露国的使者们睁大了眼,看着仇人烧毁国王的叮嘱,那白发苍苍的国王、慈祥的王上,最后一丝仁爱也被他践踩,弃之如敝屣。
一些白露国人低下头来落泪,但不包括永昼。
她只是微皱双眉目睹着这一切,内心的某处也随着父王的信笺被焚烧坠落,死寂的心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水蓝色的眸子中倒映出飘散的灰烬。
「黔柱。」无垠的声音再度传来。
「微臣在。」
「让使者们下去歇息吧。」他如是命令道。
黔柱也马上回应:
「遵旨。」领了旨的他走到白露国队伍之前,维持他一贯必恭必敬的态度说道:「使者们辛苦了,请随我来。」
白露国的人们心里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去向。此行有去无返,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趟路程让他们的心痛苦煎熬,死反而是种解脱,比他们更堪怜的,无非是将要独身与这国家作战的宓姬。
「稍待,请让我等与公主道别。」呈信的使者要求道。
看来他们也有先见之明,无垠便不加阻挠,摊开手掌意示允许。黔柱也退至一旁,眼底存有深深的感慨。
于是白露国的使者们一一执起永昼的手放置在额前,口中念念有词。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了泪水,尤其当永昼用看似没有情感的蓝瞳注视着他们,更让他们被悲怆的罪恶感层层包覆。有任何不舍与心疼,只能把握此刻向永昼倾诉;不管何时何地,她是他们的荣耀与希望。
永昼不发一语地看着眼前的熟悉面孔一张张掠过,好似祖国的风景一幕幕浮现。他们的手有些凉、有些颤抖,但都很虔诚,也许他们真的不畏惧死亡。
最后一个向永昼道别的,是一路上贴身照顾她的清晏。永昼与清晏从孩提时候便以主仆的关系相知相惜至今十年,亲如姊妹的两人也是彼此唯一吐露心事的对象。清晏不顾永昼反对,执意加入陪嫁的行列,这是她送永昼的最后一次。
如今,清晏正紧握着永昼的十指,作最后的道别。
先是将永昼的手置于胸前,口中说的是像咒文般的语言,接着以额就手,紧贴着那双被她照顾得毫无瑕疵的纤手,久久抬不起头来。
第一次,永昼的唇微微开启,不舍的表情先一步诉说了她的哀伤,但是不待她出声,清晏已经放开她的手,并且抬起头与她平视。
没有眼泪,没有哭号,只是静静的看着永昼,深如墨潭的眼眸里映着永昼的脸。
清晏也走了。随着黔柱的引导,白露国的使者消失在宫殿的那端。一回首才惊觉,自己是真正的落单了,永昼单薄的白色身影伫立在乌黑的沼泽里,愈陷愈深,直到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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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昼无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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