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终不肯抬起。
我动容,半日愧疚道:「 对不起。 」
他只很平静,泥土一般的素朴平静:「 又不是你的错。 」
老板娘又端一碗给我,与他搭讪:「 太太好吗?孩子好吗? 」再笑嘻嘻问我;「 小姐第一次来?牛肉面好不好吃? 」
我赞美:「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
她胖胖的很得意,「 那当然,我们是百年老店 」,一指,「 这匾是光绪年间,两广总督张之洞亲笔题写的呢。 」
等她去后,我悄悄问沈明石:「 真的? 」
「 起码四十年。 」如常言简意赅。
我恍然:「 你小时候住在附近?经常来吃面? 」
「 不,吃不起,总是从门口经过,看见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泼掉,口水直滴。 」笑一笑,那一笑是时间的安详,都过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却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 一次也没来过吗? 」我问。
「 不,十五岁去当兵,妈妈带我来吃过。 」儿童一样的称呼,儿童一样脸上放着光。
「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妈妈碗里所有的牛肉,添了两次汤。那时,我想,将来有钱了,天天带妈妈来这里吃。 」
我温和地说:「 现在可以了。 」
他微笑:「 她去世了。 」低下头:「 我当时在办案子。等知道……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
结束之后,最深重的悲伤也只是淡淡的叙说。他只眨眨眼睛,仿佛有砂在梗痛。
「 那,你父亲呢? 」
「 哦,我两岁他就去世了。 」
我不由自主说:「 我也是十岁父亲就去世了。 」
竟只记得二胡了。
诊断出是肝癌晚期,药石无效。父亲只说: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远在停电,空气漆黑滚烫,像死去,没有一丝风。父亲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见琴音,无比的炽烈与凄凉,幽幽地在夜色里回荡。
母亲说:曲子叫《二泉映月》。
……渐渐,听不见了。
那时的我,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明石忽然说:「 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
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禁不住拖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孔埋进去。
梅雨将至的时节,编辑部里一桌一椅,所有纸张都生出淡绿霉点。浓茶亦经不起三次泡,越来越如清水,我只觉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们送盒饭过来,掀开来,青菜、鱼肉、榨菜,皆颜色暧昧而气味可疑,重油重盐地混为一团。
我片刻犹疑。
只需一个电话,便可以和龙文去白玫瑰的富丽大厅,银盘托来精致餐肴,我偏爱七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头的辣和刺痛,以及满头大汗的感觉,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里转身,如豹在密林里灼人的一闪。他只略一扬眼眉,
不说什么。有人与我招呼:「 咦,庄小姐,你也在这里吃呀? 」
竟有十几条大汉,都是他的同事,个个挥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浅仄。
而他身边,坐了一个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绿仿佛只缘于今季流行橄榄色,窄窄直裙,双腿内敛地并着。
不时与他说些什么,他只默默聆听,很少说话。
她……是谁?
空气里充满躁动的热。我的汗,并无人知觉。
我在另一张桌前坐下,难堪至不能抬头。
而他们嘈嘈杂杂添汤加面,叫酱要醋,又自顾自讨论单位里的杂事,言谈间频频呼他:「 沈处长。 」「 沈大哥。 」又唤她:「 沈大嫂。 」
而她温和回应着,轻言细语。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处长,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并无立身之处。
他们吃完,一哄而散,还不忘与我招呼:「 你慢慢吃。 」我仓促应着,「 好走好走。 」
他夹在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
牛肉面这样辣,满碗红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咽,只连连呛咳,口中像要喷出血来,非常狼狈。
怎么止血?如何才能让伤口愈合?
我还记得,我的泪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陨石坠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刚刚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错了吗?
远远街外,有一首歌,柔绵唱着:
「 他爱我,他不爱我;
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
他爱我,他不爱我;
对我说甜蜜甜蜜情话,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彻正午的街。
第四章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编稿。
对作者甘言媚词,对宝儿唯唯诺诺,对主编花言巧语,对同事穷凶极恶,如此嘴脸,连自己都不敢对镜。
甚至对龙文:「 不,不,我不想动,不想出去,什么都不想。我很累。 」
龙文沉默一晌,「 锦颜,何必如此?我乐意与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这样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吧? 」
许久都不再有他的电话。
连他都舍弃我了。
尝试做一个聪慧婉转的女子,给沈明石打电话,唤他「 沈处长 」,客气拜托,用上许多「 请、谢谢、对不起、劳驾你了 」,请他吃饭,了解一桩人情。
不过是人情罢了。
但接电话的人说:「 他出差了,去南宁。 」
我忙问:「 去多久?几时回来? 」
但电话已断了,一声声的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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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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