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 下 第5章

  好在小李并不计较这些,对惠如还是非常体贴,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小心翼翼地照顾著,象个公主似的接著,顶在头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有一回我跟惠如开玩笑说:“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象是钢筋水泥太大。”
  她却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实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灵肉一致的爱情,我却只有被爱的负担。”
  “被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她冷冷地反问我。“有人说,被爱是幸福,爱人是快乐,我承认婚后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让快乐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他们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一方面又不断丢弃自己所拥有的;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对爱情太执著呢?还是对现实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飞机,她连眼圈都没红,就象晚上又要见面一样的自然,倒是小李,别看他个子那么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万嘱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顾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关爱,万般疼怜,难分难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爱,尽在一钩缠绵之中,万般缱绻,全欲寄放还留之中。我看见琴姨悄悄在擦眼泪,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虽然这是阿渔第二次上船,虽然在家里早讲好了今天不许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阵阵伤感的波涛,这和第一次送别时的心境不一样,除了为远行而难过外,更加上几分怨叹与无能为力的恐惧,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凄怆,就象一个病人,第一次进手术房,心里虽然害怕,却只是对一个未可知的预定点所产生的畏惧,但是第二次再进手术室的心情,那种惧怕感却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个过程,尝过一遍切骨之痛,受过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领受一次,那种心理又岂是一个“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从上次在苏澳为了上船的事和阿渔吵过之后,就不再提要他留下来的事。我明白,在他没当到船长之前是不会下来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坚持要他留下来,他会听我的,但是他心里会形成郁郁不乐,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会成天长吁短叹,怨个不停,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或拴在门口的狗一样没精打采。当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乐,但至少他觉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这不正是许多男人们终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吗?
  爱一个人,是要给他自由,使他成长,帮他发展其独立性,而不是将他紧紧地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就有如放风筝一样,要使风筝飞得高飞得远,一定要放开手里的线,才能插入云霄,随风飘荡,享受到放风筝的真正乐趣,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还是在手上,到了该收回来时,只要轻轻拉两下,它就会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吗?
  对阿渔,我总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纵容他,惯宠他,爱他,只要他认为该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选择的、决定的,我都愿意接受。我时常想一个女人一旦痴到了真,爱到了深时,是无条件的奉献、无条件的给予。我知道,在未来一大串岁月里,我必须有力量承受远别的滋味,有力量撑起一个家,有力量担负起教育子女的责任……。我难过,一半是为离别而伤心,一半是为未来的命运而沉重,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风暴雨里控著一条载得过重的船……。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样潇洒得连眼泪都不掉一颗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泪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真丢人!”她故意朝我们做鬼脸,挽起一人一只胳臂说著:“走,我请客,上红宝石饮茶去。”
  茶楼里吵闹得象菜场,污浊的空气,冲得我直恶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里,头痛欲裂,屋里忽然变得好空荡,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几倍,空气中浮散著清冷冷的孤单,只有阿渔的气息犹存,想起昨夜的缠绵,耳畔的细语,如今景物依旧,枕边人却已远在他乡,再相见,又要一年多以后,想著、想著,不觉悲从中来,扑在床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如山洪暴发般地倾泄而出。
  隐约地,似乎听见有人敲房门的声音,会是谁呢?过一会盈盈走过来,拉拉我衣服,指著门外说:“妈妈,嘟嘟来了。”
  可不正是子兰站在身后吗?我赶忙坐起来,胡乱地擦了擦脸,很困难很难为情地对著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谈谈。”她定定地注视著我,咬咬嘴唇,迟疑了一阵之后又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来,坐在这儿,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换上真挚的诚恳来接纳她。在某些时候,当你全心地替别人设想,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哀的幸福,也就会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样的强烈,进而得到一份稳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要开始一篇精彩的演讲似的说:“自从我到土产店去上班后,家里人都很生气,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讲话,我不怪他,只能说他们对我不够了解。在这个家里,唯一比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这件事还是先告诉你,请你跟爸和哥哥们说,免得又引起争吵。”
  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红晕,显得柔媚而娇羞。
  “嫂,我要结婚了。”
  这几个字,她是用很低的声音讲的,却好似一排钢炮般地轰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迷乱异常,手里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断在发抖。
  “啊?!结婚?你才刚满二十岁呀。”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Pater的求婚,婚礼定在下个月初,过完阴历年,他就要调回美国,我们一起走。”
  “谁是Pater? Pater又是谁?你真把我给弄糊涂了。”
  “一点也不用糊涂, Paler是一个美国籍的职业军人,说明白一点,他是个二等兵,人很老实,不象一般美国孩子那么轻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岁,家里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老二。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他对我很好,我也很欣赏他,就这样;明天,我们请嫂到六三俱乐部吃饭,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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