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诊所 第28章

  「这不是念不念女校的问题,而是我受不了她脑中设定好的浪漫标准作业程序:一、如果彼此聊天,一定要很窝心很温馨。二、要适时的安慰鼓励,温柔相待。三、如果她一副含情脉脉,我就要耐心等候,不要霸王硬上弓。四……」
  勒卫作呕,开始觉得这里的料理的确难吃。
  「我一直努力带她跳出那套模式,她却认为我这是在刻意造反、处处捉弄。好,我承认我是很喜欢捉弄她,那又怎样?」
  「你总不能冀望她会很感谢你这种特别待遇吧。」
  「笨,伊安。」真是笨。「郎跟女人的交往根本不需要语言,肢体交流就够。那个丽心不但有本事让郎大开金口,还得忠烈得让郎什么咸的甜的都吃不到。郎不狠狠整她一顿,岂不被她捏在手里耍着玩了。」
  「这不觉得她是这种人……」
  郎也这么觉得。她不懂得玩,什么都太认真、太信任,让人觉得无趣。他起先完全没注意到她这个人--更正:是他眼睛有毛病,一向看不到人的存在。直到那一阵子,他孤傲地在教会照常出没,冷酷沉默。管你是哪行哪道的,所有寒暄他一概不甩,因为他重感冒,鼻子又塞喉咙又痛脑袋又昏,已经很烦了,就少来烦他。
  你……你感冒好点了吗?
  哪来的死小孩,竟敢揭发他?!
  我死了会记得通知你的。
  他狠眼撂下一句,扭头就走。蓦地,又愣住脚步。那是谁?回身一望,只见垂头丧气的小背影,正拎着一罐像是装着药草茶的保特瓶,落寞离去。
  造影像让他心里的什么被揪了一下,但这感觉太陌生,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就干脆丢到脑后,当做没遣回事。
  再一次遇到她,是在家中洗澡后听到的怪声音--
  你对自己画的故事都产生不了感动,还能感动别人吗?
  谁?让他的深处又被这柔弱的细语揪了一下。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敢再次戳中他心头恨?
  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感动,完全心冷。曾经狂热不已的广告世界,他已经没有感动。往日跟着一队老友驾着吉普横越天下的豪情,也不再感动。拿着宝贝相机搜猎这世界不同角度的乐趣,没感动。随着他写遍天涯海角的网路旅游小札,没感动。敌手的公司重金挖角,没感动。又一次替公司抱回广告大奖,没感动。偶尔插花却也玩出小小名堂的电影制作,没感动。
  他对什么都产生不了感动,整个人空掉似的,突然搞不懂自己这几年到底在忙些什么。
  原本他还打算着一路冲锋到四十多岁,赚到了安稳的生活底限,就撒手人寰,浪迹天涯去也。但是距离目标愈近,他愈没有感动。掌声听太多了,听到麻木;赞美收太多了,收到麻木;赚钱赚太凶了,赚到麻木;做爱做太多了,做到麻木;人生玩太猛了,玩到麻木;世界待太久了,待到麻木。
  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跑到山林,跑到旷野,跑到沙漠,跑到地极,思索答案。他在年收入跳增的位数中,找不到。在众多女人的双腿深处中,找不到。在愈冠愈荣耀的头街中,找不到。在各路好友的拥聚中,找不到。
  他深陷在某种泥沼,却不知道这泥沼是什么,自己又为什么会陷溺。他拥有的这些还不够?
  那些都没有用啦,大小鼻子小眼睛了,格局只有一滴滴。
  为什么?他不懂。这小朋友要学历没学历,要经历没经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凭什么讲出这种话?
  思绪翻涌,他却沉寂地独自享受。
  他喜欢这种思路上的混乱与动摇,他可以享受一再思考的快感,被她轻轻抛入的小石头,激起涟漪,甚至波涛奔腾,翻天覆地。
  你要的是名利,还走能感动人的创作力?
  到底是谁在说这话?
  那天,当他踏到妹妹雁非房门前,又看到那个小小的背影。就是她,头发短短的,骨架纤细,像个精致的美少年,却有着少女的甜美嗓音,说的话会吟咏出奇异的旋律。
  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人儿,他该怎么对待?
  他也不是故意要惹她,只是逗弄她的感觉像在玩水晶般的串串风铃,稍稍撩拨,就会引来清丽可人的音韵。叮钤叮铃颤颤发响,让人爱不释手。
  罢了。他苦笑。
  此番挫折,也算难得经验。不适合的,终究不适合。硬要强留住她,也只会不小心将她一掌捏得粉碎。
  「郎,你这趟会跟我回德国去吗?」勒卫故作优闲地谨慎刺探。
  他淡然掏烟,却又挫败地摘下嘴上烟管,受不了各地禁烟的酷刑。
  「郎。」
  「不知道,再说吧。」烦!「我们走,去健身房动一动。」混到太阳下山就杀到夜店,把烟抽到肺爆,跟辣妹干到她哇哇叫。
  但,出乎意外地,他竟年老体衰到在健身房流够了汗,就想回家睡觉,害得身旁两名壮汉不依地哇哇叫。
  「我还没玩过台湾附有舞池的夜店,你怎么可以不带我去?」
  「叫伊安伴驾吧。」呵啊……老人家果然比较早睡。
  「那你车借我。」
  郎格非一抛钥匙,就懒懒转身招计程车去。
  「我借你的休旅车干嘛啊?」勒卫没好气地又抛回去。「跑车借我啦。」
  「你自己跟我回家拿。」敢叫他回家替这德国香肠专程把跑车开来,他会活活把勒卫辗成薄片火腿。
  三只大男人要死不活的,回家途中又跑去吃夜市,沿街扫荡,吃到嗝屁了才再度上路,要死不活地回郎家换车,准备去夜店糜烂。
  「靠,家里怎么黑成这样?」都没人在啊。
  「勒卫,小心脚--」
  话还没说完,他已翻倒,痛到鬼吼鬼叫,顺便帮大家复习日耳曼语系及撒克逊语系的脏话怎么讲。
  廊灯沿途打开,朝厨房方向前进。三人正想开冰箱挖啤酒,就看见惨遭盗匪洗劫的凌乱。
  「天啊,谁拿生蚝来煮猪脚面线的?」伊安骇然心碎。「还把松茸丢进去?!」
  简直惨无人道!
  煮了一锅作践高级食材的烂糊不说,也不吃,整锅满满地就晾在那里散发怪味,四周又一堆一旦开封不用就整罐报销的酱料,全都氧化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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