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伴蔷薇 第24章

  孙国玺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亲扶着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们从青梅竹马相好到现在,才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我紧握双手,无法出声或移动。
  我的小妹会如青春小鸟,现在也如青春小鸟一去不回。
  她的爱、她的梦,已成泡沫幻影。
  启灵了。
  花车往前缓缓移动,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他们来看嘉露最后一眼。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难过。
  孙国玺替她在三峡买了一块地。
  风景绝佳,前面是山后面是水,旁边是果树园,硕大的橘子、柠檬、杨桃、柚子挂满树头。
  行列中有人批评风水欠佳,因前远方盆地里有两支大烟囱,镇日喷着浓烟。
  嘉露不需要风水,她没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个人。
  缓缓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岗石修砌出一个方块,那便是我妹妹最后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这里。
  我真不忍心让她孤单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后的仪式。
  依照本地习俗,我们得烧纸房子、纸车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电器给她。
  孙国玺从台南请来了最好的纸扎工人,忙了一礼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银山。
  放置在空地上时,蔚为壮观。
  聂小倩死后成为女鬼,嘉露不会,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们齐集到淡水河边的水门去,工人把纸扎排好后,开始点火。
  火烧了起来,起初只有一点,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灿烂。
  孙家其他的人和我们手儿紧紧相牵,围成一个大圆圈,团团护住金山银山。
  这是家人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保护她,不让徘徊的孤魂野鬼夺取她的财产。
  我们牵着手,望着火。
  火熊熊地烧,在声势最旺的时候,又熊熊地走向寂灭。
  火堆外,围满了旁观的人。
  空气是那般的静默。依稀,我听见了风声,像哭泣一般的风声。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我听见了夹杂在风里的叹息声,像在问——她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短暂?短暂到还不知人生是怎么回事......嘉露的事办完了,我才想到陈诚。
  他是个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生气全无,那模样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却没有尽责。
  我靠近他时,才发现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的气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见的那般洁净,已经开始邋遢了。
  他睁开眼,看见是我又闭上眼。他瘦得很厉害,可能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为他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我以前未帮嘉露做的,非常后悔。
  “陈先生,你还好吗?”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的唇边出现一丝苦笑。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摇摇头。
  失恋的人我不是没看过,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过分了。孙国玺断了后代,还是能相当地维持尊严;他这样,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叹口气。也许,不该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预备走开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谢谢你。”
  听他那么有气无力,我浑身不舒服。
  “陈诚。”我一时气不打从一处来,“你这样消极颓唐,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没出声。
  我回过头来,居然看见他的眼泪。
  一个30岁的大男人做小女儿态。我厌恶地一摔手。
  换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开,包括孙国玺。嘉露走后,我连话都没和他多说一句。
  但陈诚不同。
  他——真的没有别人了。
  我叹口气,只好回转身。
  “陈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惭愧地呜咽。
  “她什么时候是你的?”我反问。
  “以前。”他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高贵得很,怎么,失恋一次使吓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说。
  他傻傻地看着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并不是你陈某人的手或脚,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现在也是。”
  陈诚还是那样呆呆的。看样子,强势国要彼此攻击,或是消灭第三世界的人类,用不着发明什么生化武器、核子弹头,只要多方研究失恋的方法便可遂愿。‘“听我说——”我把声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馊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着亲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记忆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拥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换句话说,你不曾拥有过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陈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时你不哭吗?难道你也从不曾拥有过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样子,这叫做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同样遇到伤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么强?又何必冒充哲学家?混乱的世界,岂会件件不动心?但我不预备与他相对唏嘘。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诉了你?”
  他点头。原来海伦并非与他全然不识。那——我住到这儿......我一下于明白了过来。可恶的海伦!可厌的海伦!她是浑帐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间罪下地狱,她绝对不止去十八层,一定还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我当然难过,但直到她去时我才明白,活的人为自己流泪,并不是为死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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